22歲,他一槍嚇壞了美國

作者 | 賀一
22歲的泰勒·羅賓遜,中產出身,成績優異,無犯罪記錄。如今,他因涉嫌刺殺政治網紅查理·柯克,在美國引發了輿論的大混戰,也成為全世界關注的焦點。
案件信息的披露已經不少,卻在細節堆疊中變得更難敘述——不同立場的政客、媒體和選民,都試圖以各自的方式描述他,讓一切變得更加混沌。
很難給羅賓遜貼上典型的政治標簽。他成長於摩門教家庭,父母為注冊的共和黨人,自己則登記為無黨派選民——這在深紅色州並不少見。一家人住在猶他州一個名為華盛頓的小城市,鄰居記憶中的他,安靜、聰明。
但近來,家人和朋友都注意到羅賓遜的變化:他變得憤怒,對政治更加敏感。在一次家庭晚餐中,他提到柯克將要去猶他穀大學演講,並對家裏人說他不喜歡柯克及其觀點,認為柯克“在散播仇恨”。
9月10日查理·柯克在美國猶他州奧勒姆市的猶他山穀大學遭槍擊前發表演講/圖源:新華社
槍擊案發生後,羅賓遜拒絕自首,甚至告訴父親他“寧願自殺也不願投案”。直到他父親找來牧師朋友勸說,他才最終走進警局。
美國左右兩邊都急於把他推向對方陣營,以證明“極端暴力隻屬於敵人”。可事實更複雜。羅賓遜並不是一名穩定的左翼或右翼人士,他也沒有在最近的兩次大選中投票。
他的一位高中同學表示,羅賓遜認為“美國兩黨都在使國家陷入更糟糕的境地”。
人們試圖從槍擊案的細節,找尋到更多的證據。被提及最多的,是被羅賓遜丟棄的彈殼上刻的口號。
其中提到了二戰時期的意大利遊擊隊歌曲《Bella Ciao》——“Oh bella ciao, bella ciao, Bella ciao, ciao, ciao”,和“Hey Fascists! Catch!↑→↓↓↓(嘿,法西斯分子,抓住!)”。
除此外,還有涉及網絡用語的“Notices bulges OWO, what’s this(源自網絡亞文化的惡搞梗,常見於二次元/獸迷圈)” 和“If you read this you are gay, LMAO(如果你讀到這條信息,你就是同性戀,哈哈哈)”。
這些符號迅速引發了爭奪解讀的輿論戰:有媒體把它們指向跨性別群體或 Antifa(反法西斯運動),試圖從中鎖定其政治歸屬。
警方公布的柯克遇刺案嫌疑人照片/圖源央視新聞
但與其急於將這些話語界定成一份嚴肅的政治宣言,不如說它們更像一場“拚貼”——遊戲、二次元、惡搞、極右梗,混雜在一起,用來釋放情緒、表達憤怒。這是一種混沌的意識狀態,而不是出自某一套穩定的意識形態。
在這些口號裏,外界得以窺見一個更危險的趨勢:年輕的極端分子不再嚴格區分左翼或右翼,而是把任何能點燃激情的符號拚貼起來,轉化為暴力行動的理由。
一如《大西洋月刊》執行主編阿德裏安娜·拉弗朗斯曾在去年寫到:“国产AV蜜桃网站(美國)麵臨的這種極端主義,是一種國內恐怖的新階段,其特征是被激進化的個人,他們懷抱不斷變換的意識形態,願意殺死自己的政治敵人。”
這種極端主義交疊著某種“必須發生改變”的政治幻覺,似乎指向一種虛無主義的困頓與痛苦。但過度混亂的信息,難以被簡單定性,這是一種整個社會,乃至全球需要去認識的新問題。
安靜的社區,安靜的一家人
猶他州華盛頓市,陽光炙烤的小城,坐落在紅色岩石和山艾樹台地之間。這裏距離柯克被殺的猶他穀大學隻有三個半小時車程。公共記錄顯示,2024年大選時,美國總統特朗普在這裏贏得了75%的選票。
這裏的街區看上去與美國西南部的許多社區並無不同:整齊的草坪、相似的房屋、彼此熟識的鄰居,政治文化保守。人們常說,這是個安全、安靜的地方。
泰勒·羅賓遜在這樣的社區裏長大成人。鄰居梅麗莎·泰特說:“他們就像其他鄰居一樣,和我的家庭沒有區別。”另一位鄰居克裏斯汀·施維爾曼稱羅賓遜“來自一個非常有愛的家庭”。
22歲的鄰居傑達·芬克也回憶說,她認識的一些槍手,總有人會事後說“你能看出來”,但羅賓遜不是那樣的人。
羅賓遜一家是典型的美國中產家庭。父母結婚二十五年,有三個兒子,羅賓遜是長子。母親是一名社會工作者,服務殘障人士;父親經營家庭裝修公司。
羅賓遜母親的Facebook記錄了這個家庭的“模範性”:他們去迪士尼、夏威夷、加勒比海和阿拉斯加度假,也常常劃船、釣魚、騎全地形車、打靶。2017年一張照片裏,年少的羅賓雙手握著一挺50口徑重機槍,笑容燦爛。
青少年時期的泰勒·羅賓遜
14歲時,羅賓遜收到了人生第一部智能手機,而弟弟則在聖誕節得到了一套“自製步槍套件”。
在另一張照片中,他和父親出現在一家日本餐廳,父親身穿一件印有“藍色生命也是命”(Blue Lives Matter)的襯衫——這一口號誕生於“黑人的命也是命”運動之後,強調支持警察,在美國常被視為保守派的象征。
還有一次,十幾歲的羅賓遜在萬聖節裝扮成美國總統特朗普。
在學業上,羅賓遜一度是令人豔羨的“別人家的孩子”。高中成績躋身全國前1%,進入榮譽榜,還拿到了猶他州立大學的獎學金。母親在社交媒體上為他的聰明與成就感到驕傲,並稱為他為“天才”。
鄰居傑達·芬克也補充說:“他以聰明聞名,但不是書呆子。”
然而,這段上升軌跡很快中斷。他隻在猶他州立大學待了一個學期,便轉入聖喬治的迪克西技術學院,成為一名電氣學徒。目前,是一名三年級學生。
9月10日,在美國猶他州奧勒姆市的猶他山穀大學,一名執法人員拉起警戒線/圖源:新華社
到了2022年之後,他母親的Facebook賬號幾乎沒有新的公開動態,仿佛一家人突然退回到安靜的生活。
同街的鄰居也記得,雖然他們一家屬於摩門教,但多年沒有出現在教會生活中。一個原本看似穩定、典型的家庭,開始顯露出某種微妙的疏離。
目前,羅賓遜的具體動機仍未被官方確認。猶他州檢察長德裏克·布朗說,有關是否對柯克謀殺案提出死刑指控,尚在審議中,“所有可能性都在考慮之中”。
亞文化之謎
查理·柯克遇刺後,槍手尚未落網,唐納德·特朗普便在橢圓形辦公室的講話中,把矛頭指向“激進左派”。他聲稱“他們的言論直接導致了国产AV蜜桃网站今天在國家中看到的恐怖主義,必須立刻停止”,並列出一長串所謂“激進左翼政治暴力”的案例,卻沒有提及針對民主黨人的襲擊。
當地時間9月10日晚,特朗普在全國講話中表達了對柯克遭槍殺的“悲痛和憤怒”,承諾采取行動打擊政治暴力/視頻截圖
然而,隨著泰勒·羅賓遜的家庭背景與案發細節陸續曝光,外界聲音變得更加嘈雜。有右翼評論者辯解,摩門教不屬於正統基督教徒,但他所在家庭、以及所處地區的保守屬性,引發了不少人的聯想。
目前能讓人們進一步了解信息的,似乎隻有那些願意發聲的親友。但即便如此,試圖描繪羅賓遜的形象仍是困難重重。
他69歲的祖母在《每日郵報》的采訪裏強調,家族是典型的共和黨人、特朗普的支持者,“我不認識任何一個民主黨人”。她同時又說,羅賓遜是“最害羞的人,從來沒有跟我談過政治”,並坦言自己“感到困惑”。
而《衛報》援引的一位高中同學卻給出了不太相同的記憶:羅賓遜是“極端保守共和黨家庭”裏“唯一的左派”,在高二前後變得越來越極端,經常激烈爭論。但這段回憶後來因為消息源收回口供而被撤下。
目前可以確定的,是羅賓遜確實在近幾年變得更加關注政治。但這種轉變並未契合他的家庭與社區環境,反而顯得格格不入。作為年輕人,他很可能會在網絡上進一步尋找認同。
人們能把握的另一條線索,來自他的興趣與網絡痕跡。
調查人員透露,案發前後,羅賓遜曾在聊天平台Discord上與室友交流,留下了重要線索。Discord是一個覆蓋遊戲、二次元、宅文化乃至各類興趣群體的平台。
熟識他的人也記得,羅賓遜是個典型的“遊戲迷”。高中同學阿德裏安·裏維拉回憶說,羅賓遜是一個“超級光環(Halo)玩家”,也喜歡《使命召喚》等射擊遊戲。另一位朋友山姆·紐則記得,他曾長時間沉迷於《我的世界》。
與此同時,他近年來的社交生活似乎十分有限。紐回憶說:“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和多少人交談過,後來也逐漸與国产AV蜜桃网站失去了聯係。”
盡管案發現場那些帶有刻字的彈殼曾被部分媒體解讀為某種政治宣言,但事實上,這更像是一扇通向他精神世界的窗口——一個被遊戲、迷因(meme)、網絡噴子(troll)文化深度塑造的空間。這背後不是主流文化理解的範疇,而是亞文化圈的私語。
比如被很多右翼人士拿來不斷解讀的“Hey Fascists! Catch!↑→↓↓↓(嘿,法西斯分子,抓住!)”除了文字部分,這五個箭頭也很關鍵。
有熟悉遊戲圈的評論家解讀說,這指代的是在2024年爆火的射擊遊戲《地獄潛者2》,當玩家輸入這串指令,就能召喚名為“500公斤鷹式炸彈”的終極武器。
羅賓遜把它刻在子彈上,可能包含兩層意圖:一是把自己的行動類比為遊戲中的“必殺一擊”,將現實暴力遊戲化;二是借用隻有特定玩家群體才懂的暗號,標示出“我是你們中的一員”。這背後折射的,是一種在現實中難以獲得的社群歸屬感。
羅賓遜(中)和他的父親(右)
在相關解讀中,其他的刻字也有著不同的亞文化指向。比如,“Notices bulges OwO what’s this?”,來自獸迷與角色扮演社區的老梗,通常用來嘲諷那些在網絡上假扮角色的人。它本身並無政治含義,更多是一種荒誕的麵具,正是網絡噴子文化慣用的方式——用讓人困惑的符號製造錯位和迷惑。
“If you read this you are gay, LMAO”,也帶來了含混不清的解讀。有人認為,這僅僅是個針對同性戀者的低級玩梗,但也有人從中解讀到了跨性別意識形態。事實上,和大多數網梗一樣,它本就難以捉摸,往往帶著多重反諷意味。
“Bella Ciao”同樣複雜。它最初是意大利稻田女工的抗議歌謠,二戰時期被遊擊隊改編為反法西斯戰歌,後來又因網飛劇集《紙鈔屋》和遊戲《孤島驚魂6》走紅,成為流行文化裏的反叛象征。對很多年輕人而言,它已與真實的政治鬥爭脫節,隻是“酷”的代名詞。
羅賓遜選擇它,很可能正是借用了這種符號的多義性:既能被讀作曆史回響,也能被理解為一段遊戲、劇集裏的背景音樂。
意圖從字麵去推斷他的政治立場,本身就是一種主流的無知。這種急於歸類的衝動,也許恰恰落入了羅賓遜所布下的陷阱——他通過符號製造的,不是清晰的立場,而是一場讓人們無休止爭論的奇觀。
更值得警惕的是,將一位在網絡亞文化中尋找歸屬和意義、卻在矛盾與迷惘中走向極端的年輕人,粗暴地塞進“左”或“右”的格子,隻會開啟一個更危險的未來。
暴力的無厘頭拚接
如何理解羅賓遜身上折射出的新問題,是這個社會無法回避的事情。
加州州立大學聖貝納迪諾分校名譽教授、仇恨研究中心創始人布萊恩·萊文指出,如今越來越難以立刻界定類似案件的動機。“許多孤獨的年輕襲擊者往往是社交圈和網上的不滿、精神困擾和攻擊性的混合體。”
在他看來,子彈上的模因、粗俗幽默與文化引用,既可能暗示動機,也可能隻是支離破碎的符號。
波士頓大學的極端主義研究者瓊·多諾萬則提醒,羅賓遜子彈殼上的雕刻像,是一堆拚湊在一起、彼此並不契合的信息。在一些網絡厭女的圈子裏,喜歡傳播這類憤世嫉俗內容的人常被稱為“吞下黑藥丸”。
“這既是一種偽裝,也是一種嘲諷,”多諾萬說。“當国产AV蜜桃网站談論那些對整個體係都感到失望的‘黑藥丸青年’時,用這種虛無的傲慢在子彈上刻下符號,其實並不讓人意外。”
這種“黑藥丸”的姿態,與近年來西方多起大規模槍擊案的嫌犯畫像高度契合:他們往往是年輕的白人男性,現實中孤立、沉默,成長過程中又早早浸潤在槍支文化之中。與此同時,他們的日常生活逐漸向網絡遷移,在虛擬空間裏沉迷遊戲、迷因與噴子文化,尋找歸屬與身份認同。
這種組合幾乎在每一次案件中都能找到影子。2019年的新西蘭克賴斯特徹奇槍擊案,槍手在襲擊前發布了一份布滿網絡迷因的宣言,並通過直播平台讓殺戮成為一場“表演”;2022年紐約州布法羅超市的槍擊案中,嫌犯同樣長期活躍在網絡極端主義論壇,吸收種族主義言論和“加速主義”的邏輯;而在得州烏瓦爾德的校園槍擊案裏,槍手則被同學形容為一個沉迷網絡、幾乎沒有線下社交的孤僻少年。
這些案例指向一個相似的軌跡:當憤怒、幽默、遊戲化與暴力交織在一起,虛擬世界裏的語言和符號,就可能被轉譯為現實的暴力行動。對外界而言,它們是無厘頭的拚貼;對當事人而言,卻可能是最後的“身份標識”。
危險在於,這些符號並沒有穩定的意識形態約束。它們可以隨時漂移,被任何群體挪用——今天是笑話,明天就是口號。正因為無邊界,它們在混亂中反而更具誘惑力。
9月10日,美國首都華盛頓白宮降半旗致哀/新華社記者 胡友鬆 攝
而這種無邊界,本質上源於互聯網的過剩:符號被無限生產,意義不斷稀釋,又迅速疊加。此處的虛無,不再是尼采筆下“意義缺失”的困境,而是一種泛濫——意義隨時可以被製造,也隨時可以被廢棄。
一旦這種虛無與憤怒、孤立和困惑疊加,暴力就可能成為最清晰、最直接的錨點。
這或許正是更大趨勢的縮影: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徘徊在虛無與急切之間,用危險的方式尋找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