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為何願意為拍照陪伴買單?
在社交平台“曬照文化”盛行的背景下,專注拍攝理想“人生照片”的年輕人催生了“陪拍師”這一新職業。他們以時薪製提供“拍攝+修圖+陪伴”的輕量化服務,既滿足高質量成片需求,又避免了請朋友幫忙的人情負擔。這一消費現象折射出當代青年追求的一種社交心態:他們既善用商業服務解決需求,又通過拍攝中的興趣互動拓展社交圈。陪拍不僅是拍照服務,更成為年輕人平衡實用性與情感連接的新型社交模式。
社交新模式
當“出片族”遇見陪拍師
在社交平台曬照成風的當下,“出片族”逐漸成為年輕人社交場景中的標簽。他們往往在人潮擁擠的街頭長時間停留,或在同一背景前反複擺拍,專注於營造朋友圈裏的完美畫麵。
這種執念往往給同行者帶來不小壓力:拍不好就要一拍再拍,不僅打亂了行程,也讓氣氛變得緊張。久而久之,出片族式的拍照不再是旅行的點綴,反而像一場“攝影考核”,讓友誼在抱怨與不滿中埋下隱患。
為了滿足“出片族”的需求,也為了緩解旅伴間的矛盾,陪拍師這一新興職業隨之興起——按小時計費,不僅提供拍照服務,還提供朋友式的限時陪伴。這一新職業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同伴之間的緊張,也滿足了人們對照片質量與情緒價值的雙重需求。
福建人芝士(化名)在北京從事兼職陪拍。她的接單時間主要集中在周末或假期,平時每月接兩三單,但在畢業季高峰,一個周末能接下四單。
她的客戶構成頗具代表性:既有來京旅遊的遊客,也有在京讀書的大學生,還有在生日、紀念日專門預約的人士,甚至有人因對男友拍照水平不滿而選擇陪拍。
另一位來自北京的兼職陪拍師繆斯(化名)的客戶群體則呈現出不同特點。她的主要客戶是經濟實力較好的中年女性——有人因社交圈有限難覓同好,有人因朋友忙於工作無暇陪伴,於是選擇付費陪拍來獲得高質量出片與陪伴。她們在拍攝風格上的偏好多樣,但核心訴求一致:照片好看,能湊齊九張圖發朋友圈。
繆斯認為,客戶選擇陪拍主要看重三點:照片質量、價格和陪拍師的性格。她也很注重在服務中為顧客營造溫暖的氛圍,更喜歡把拍攝當作一次“結伴同遊”。在她看來,陪拍不僅是按下快門,還包括一路上的閑聊、街角的咖啡,甚至一次隨性的citywalk(城市漫步),讓拍攝過程本身變成一段輕鬆的城市體驗。
與此同時,一種基於技能交換的“互拍搭子”模式也在興起。北京青年報記者注意到,越來越多的網友不再單純依賴專業陪拍,而是通過社交平台尋找“互拍搭子”,共同完成影像創作。
今年4月,71(化名)在某生活類社交平台發布了一條招募女性互拍的帖子,沒想到很快收到了三四十個回複。經過篩選,她最終與十餘位網友線下約拍,拍攝足跡遍布亮馬河畔、博物館及多家氛圍獨特的咖啡廳。
每次半天的互拍,雙方都會攜帶專業攝影設備投入創作。71在體驗後直言,互拍搭檔的人像作品與朋友的“隨手一拍”相比,效果天壤之別。“整體而言,我對互拍的滿意度有七八成。”
自去年底以來,71有了更多空閑時間外出走走,但她常遇到“拍照難”的困境:身邊的另一半或朋友往往對拍照缺乏興趣,有的拍攝水平有限,有的則不願配合。她認為,這可能是因為每個人的喜好和需求不同,但對自己而言,捕捉瞬間、留下獨特印記的渴望始終鮮活而強烈。
人情經濟學
“花錢”比“欠情”更輕鬆?
從71的觀察來看,源自親密關係的“拍照難”,痛點並不僅僅在於技術不足,更根植於一種微妙的社交心理——對“人情債”的規避。
她在互拍經曆中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互拍小夥伴中,內向型人格(i人)的比例遠超預期。她分析認為,外向者(e人)或許能輕鬆呼朋引伴解決拍照問題,而i人往往因為“開不了口”而止步——既怕被拒絕,也怕勉強朋友後效果不佳。
在她看來,這背後是一種對人情債的敏銳感知。如果鼓起勇氣提出請求,而朋友拍得隨意或難以達到預期,不僅需求落空,還可能因強迫對方或結果不佳而心生愧疚。
於是,很多時候同為i人的她選擇沉默退縮:“我可能會提一次,但如果對方拍得很隨意,或者效果讓我不滿意,那我就不會再開口。因為這無異於把不擅長的任務強加給別人,何必互相為難。”
71曾因拍照一事與丈夫產生過矛盾。但當她將“出片”的需求轉向付費陪拍服務後,問題卻意外解決——丈夫對此“如釋重負”,直言妻子找人約拍讓他“卸下了重擔”。
如今再一起出遊,71不再把拍照任務交給丈夫,“這部分核心需求已經通過專業途徑得到滿足,国产AV蜜桃网站終於能單純地享受相處時光,彼此都輕鬆愉快。”
同樣約過陪拍的索菲亞則從消費者角度指出了關鍵:付費陪拍的最大優勢在於“心安理得”。“在付費的兩小時服務中,陪拍師必須全程專注滿足我的需求,而我也無需分心照顧對方情緒。”她說,這與請朋友幫忙拍照形成了鮮明對比。
作為曾經的“出片姐”,索菲亞甚至願意花整整一個下午教朋友如何取景、構圖。但當看到不少網友吐槽“不想跟‘出片姐’出門”時,她在社交媒體上有感而發:“朋友為了讓我開心,耐著性子學這些自己完全不感興趣、還很耗精力的東西。每一次‘耐心’,其實都是對友誼的一種消耗,而這並不是一頓飯、幾杯奶茶就能補償的。”
索菲亞還列舉了生活中許多“人情回避”的瞬間:寧可花兩元請不熟悉的同學幫忙跑腿取快遞,也不願麻煩室友;比起向閨密傾訴感情問題,她更願意把心事毫無保留地說給AI聽。
在陪拍師芝士看來,因怕麻煩朋友而轉向付費,本質上是一種偏向務實的選擇。朋友拍照若效果欠佳,礙於情麵往往難以指出,容易生出尷尬;而在付費關係中,顧客可以直接提出要求,效率更高。
意外收獲
快門之外燃起新友情火花
有意思的是,這種為了規避人情負擔、追求高效服務而建立的契約關係,在某些情境下,又意外地成為新型社交的催化劑。有時,在快門開合之間,超越交易的溫暖情誼也會悄然滋生。
71的第9次互拍對象小九(化名),因一次互拍而成為她新結交的好友。在拍攝過程中,她們會直接交流:拍得好時就互相誇一句“好看”,效果不理想時也會直說,比如“我想要那種感覺,再幫我拍一下”。這種基於共同目標的溝通,也帶來了積極的情緒價值。巧合的是,初次互拍結束後的一次深入交談,讓她們驚喜地發現彼此的工作經曆與生活軌跡高度重疊:同為在北京打拚多年的90後,近期又都恰巧步入了離職階段。
這種從鏡頭前延伸出的默契與共鳴,很快走向了生活層麵。相似的價值觀和未來規劃讓她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見麵也不再局限於出片,而是幾乎每周都會相約咖啡館,輕鬆分享生活點滴。
前不久,71和小九還帶著各自的丈夫一起聚餐,她們的朋友圈也已彼此熟知了對方的存在。71表示,與小九建立如此深度的聯結殊為不易。她曾約過十餘位互拍夥伴,但大多在拍攝結束後自然淡出,“關鍵還是在於想法和經曆的契合度,以及三觀是否一致。隻有這些深層次的共鳴點,才能持續激發交流的欲望。”
兼職陪拍師芝士的觀察揭示了這種“意外情誼”的普遍性。在她接觸的顧客中,大約九成都與她同齡,而在陪拍互動中,她與大部分客人相處得都像朋友一樣自然融洽。
憑借多年在北京的生活經驗,芝士常會幫顧客避雷、推薦好去處,聊天內容也往往從拍照技巧拓展到學業壓力、實習經曆,甚至日常瑣事與人生感悟。她特別提到一位泉州客人:2024年6月來京旅遊約拍時,得知芝士同樣有泉州背景,兩人很快因這份地域親近感拉近了距離。
陪拍服務結束後,她們仍常常通過線上聊天分享彼此的生活點滴。後來,這位客人回到福建參加畢業典禮,再次來京準備長期發展時,芝士還熱心地幫她尋找房源。到芝士生日那天,對方主動策劃慶生並請客吃飯,兩人甚至在8月同遊了內蒙古。
索菲亞的經曆則呈現出陪拍的另一種價值。她曾兩次付費請同一位攝影師陪拍,對方是上海交通大學畢業的學姐。
初次見麵時,仍在大三、對未來滿懷憧憬的索菲亞聊起了自己的讀研計劃。這位學姐憑借相似的求學經曆,毫無保留地分享了在學業規劃、院校選擇和心態調整方麵的經驗。第二次約拍時,索菲亞已順利完成研究生階段的一項重要考核,兩人的交流也隨之深入,話題轉向更現實的實習策略和就業方向。
新型友情觀
擁抱“搭子”同時也不忘老友
陪拍服務以及“搭子”社交模式的興起,也不可避免地引出了一個追問:這種以需求或興趣為導向的輕社交紐帶,是否正在重塑當代年輕人的友誼觀?
索菲亞對此持現實態度。她認為,當下的多數關係本質上都是階段性的陪伴關係。以大學同窗為例,在保研等涉及重大個人利益競爭的關口,同學關係很容易變得複雜,甚至出現“相愛相殺”。高中時代單純、不帶功利色彩的情誼,已難以複製。為了規避無謂的情感消耗,她選擇主動與潛在的競爭者保持距離。
不過,在她看來,友誼的流失並不能完全歸因於利益衝突,更是人生軌跡分化的必然結果。“不是像電影《小時代》那樣充滿戲劇性的決裂,而是大家走著走著就發現方向不同了。”當有人步入婚姻,有人為人父母,有人繼續學術深造,曾經的陪伴者便自然淡出。麵對這種漸行漸遠的關係,索菲亞已學會把不舍與遺憾轉化為感激:“感激她曾在那段旅程中出現。”
她形容現代生活像一塊被切開的拚圖,每一段都由不同的朋友陪伴度過,很少有人能貫穿彼此生命的全部。在這種情況下,“搭子式關係”成了一種輕鬆、低負擔的選擇——不用寄托過高期待,隻要在相交的那段時光裏陪伴好,就已足夠。
71與小九能從最初的互拍搭檔發展為摯友,很大程度上源於雙方對這種“輕社交關係”背後邏輯的認同。71回憶起自己工作時的經曆:那是一個人際交往需要處處謹慎的環境,社交往往帶著明確的目的性,讓人感到“思想負擔很重”。寶貴的周末時光也常常因精力透支而難以拓展新的社交圈,隻能在固有的人際關係中反複徘徊。正因如此,她對工作之外能夠建立的、不附帶過多期待的輕社交格外珍惜。
然而,即便“搭子關係”能帶來一些額外收獲,它與深度友誼的本質差別依然清晰。
在繆斯看來,陪拍歸根結底是一種聚焦特定任務的階段性陪伴,情誼多半在成片交付後就告一段落。她也明確區分了兩種模式:“陪拍是在兩小時內以出片為目標的密集拍攝;而和朋友出遊拍照,則是遇到美景隨手互拍幾張。”
當然,繆斯並不否認陪拍帶來的額外價值。有人把她當作“情緒樹洞”,傾訴那些不便對朋友開口的煩惱,拍完後往往能輕鬆釋懷;也有人因對服務滿意額外給些辛苦費,或請她喝咖啡、吃頓飯。但她始終保持清醒:“相處愉快的客人可以視作朋友,但又不完全等同於朋友。”
在繆斯心中,真正的“鐵子”是那種“非必要不聯係”,卻能在關鍵時刻一句話就到的朋友。相比之下,陪拍“搭子”的關係則不夠深入,但更輕鬆而高效。
這種對輕社交與深友誼的明確區分,勾勒出當代年輕人務實而多層次的友誼觀:一方麵擁抱即時性的“搭子”,另一方麵也懂得珍惜能穿越歲月的老友。陪拍師芝士的體驗,印證了這種區隔與平衡的存在。芝士不僅兼職做陪拍,還通過社交平台尋找拍照“搭子”,在北京通過這種靈活的關係拓展生活圈。
她發現,不同的關係模式帶來不同感受:與老友相處更為自在,而與新“搭子”交往則常需主動營造氛圍、不斷提供情緒支持,久而久之容易感到疲憊。但即便如此,她依舊看重這種關係為生活帶來的多樣性,同時也始終珍惜長期友誼。
本版文/本報記者王婧懿 實習生徐勝渠
統籌/林豔張彬
【編輯:付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