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在浪浪山,隻關心無名之輩的冷與熱
作者:交易員孤行者 來源:漯河 瀏覽: 【大中小】 發布時間:2025-09-15評論數:
軀殼歡喜,靈魂悲傷
1991年,陳佩斯與朱時茂的小品《警察與小偷》登上春晚舞台,千家萬戶都記住了這個既讓人歡笑,又讓人歎息的故事。
小偷穿上警服給正在盜竊的同夥放風,偶遇真警察。攀談之間,小偷從派出所到法院再到監獄的經曆,莫名與四處調動的警察身份契合。恍惚間小偷逐漸忘了自己是誰,開始扶盲人過馬路、指揮交通,甚至親手抓捕了同夥和自己。他忘情地扮演好人,享受沐浴陽光與正義的快樂,直到最後被戴上手銬,他才夢醒——自己原來是那個壞人。
我認為這個小品的成功,絕不僅僅在於劇本巧妙的矛盾設置,或陳佩斯巔峰期的表演技術。它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其實是喜劇當中埋藏的悲劇內核——如果能做個好人,有意義地活著,誰又願意做壞人呢?
2025年上映的動畫電影《浪浪山小妖怪》(以下簡稱《浪》),是一部讓人心潮起伏的作品。這部電影有絕妙的喜劇節奏與配音演出,樸素卻不失精巧與生動的視覺效果,兼具哲理、催淚的優秀台詞,但我認為比這些更觸動我的東西在於,它把《警察與小偷》以喜劇形式承托的悲劇內核進一步具體化了:
——究竟是什麽,剝奪了“我”成為好人的資格?
——身邊所有人都視好人之“好”如愚蠢,我該怎麽辦?
——如果“我”要燃盡僅有的一切才能成為一個好人,值得嗎?
——最後的最後,“我”曆經八十一難,成為一個好人,又有什麽意義?
喜劇乃至各種體裁的敘事藝術,都已經有多年未討論這些問題了。
取經之路,閑人止步
《浪》的劇情相信很多人已經了解,在此不再贅述。
影片感人之處起始於小豬妖明明兢兢業業、克己奉公,卻屢遭“上麵”的刁難與白眼,混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這一部分表現出了鮮明的現實批判意味,妖怪盤桓的大王洞,其實就是現實中的社會與職場。這個既現實又抽象的場域,如緊箍般籠罩在每一個如小豬妖、蟾蜍精一般的“打工人”與“牛馬”頭頂——你的成功與失敗、幸運與不幸,都不完全由你樸素的勤奮與專注決定;你要去理解那名為“現實”的荒誕性,並將自己以合適的形狀嵌入其中。《浪》講出了現實諸多麵相中的一種。
而影片感人之處則升華於四妖一路上因為扮演取經團隊、意外行善,才發現自己既有匡扶正義的能力和意願,也享受著被人尊敬的快樂,一旦跳出形式性的內卷與內耗進入廣闊天地,自己原來也可以很有意義地活著。
“為什麽国产AV蜜桃网站不能自己去取經呢?”這句話既是曾被生活磋磨得垂頭喪氣的小妖開出的奇怪腦洞,說的也是銀幕前麵你我的不甘——是誰畫下金光閃閃的取經路,又是誰讓我隻能困在荒山野嶺一輩子刷鍋倒灶,眼巴巴看著別人取經?
生命不能承受的輕與重
在觀看《浪》的過程中,我第一次落淚於小豬妖帶著因行善得到的貢品“衣錦還鄉”。光著屁股的弟弟妹妹們隻顧哄搶素包子,年老的母親眼中卻隻有闊別經年的兒子。
兒子的頭怎麽有點禿了,一定是累的。
累,說明平時工作忙,領導器重。
領導器重就是好事,年輕人就該累一點。
光累也不行,還是要保重身體……
小豬妖的母親,仿佛任何一個空巢老人的化身,他們對生活的全部憧憬,就在於對孩子的事業和健康做現實範圍內最浪漫的想象。“你們四個在外邊呀,要相互照顧,一定要按時吃飯,多喝水。”取經、成佛、長生不老,孩子焦慮的那些事他們不懂,他們隻是一邊希望孩子成長得越快越好、走得越遠越好,一邊又希望他們永遠都能像童年那樣健康、快樂。
相比母親,小豬妖的父親揭示出了命運更骨感的一麵。這個已經因為酗酒癱瘓在床的老妖,在聽說兒子正假裝唐僧師徒西天取經時眼中竟燃起熾熱、癲狂的火焰。“我這一輩子,活得太憋屈了!”父親用僅存的力氣喊叫著。麵對困窘的妖生,這隻妖怪明明有一生隻能使用一次的強力“大招”,但他不願毀滅任何人,而寧願用酒精毀滅自己對未來的期待。
理想這種東西,是踏實的母親不能理解之輕,是失敗的父親不能承受之重,小豬妖隻能用從父母那裏繼承的最樸素的道德觀——不偷不搶、任勞任怨,去試圖達成最“不切實際”的人生願景——實現自我,讓這個世界因為有“我”的存在,而顯得有些許不同。這樣的人生怎能不矛盾、怎能不流離、怎能不痛苦?
無名之輩的唯一選擇
對於《浪》中的大多數妖怪來說,阿諛奉承、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才是“正途”。這是它相比1991年的《警察與小偷》更加現實的地方——其實並不是所有人都想做好人;又或者說,有那麽一部分人為了更舒適地生存、達到自己的目的,會放大自己壞的一麵。
因此,影片在劇情演進的過程中其實麵臨一個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分岔路。
前半段,無論小豬妖在大王洞賣傻力氣、在父母麵前掩飾生活之艱難,還是一行四妖在取經路上以招搖撞騙來行善積德,其實都是高度現實主義的,裏麵大量細節可以與現實一一對應。
但是當他們在小雷音寺遇到同樣造假的黃眉一行,並被要求加入隊伍一同圍獵唐僧時,選擇就在小豬妖們以及電影的主創團隊麵前展開了。倘若小豬妖無視黃眉暴行,就此成了“有編製”的妖怪,這就是個略顯浮誇的現實主義故事——小豬妖和故事中的大多數妖怪(亦即現實中的很多人)一樣,選擇踐踏曾經維護的道德,以換取他人許下的、有可能隻是虛無的功名利祿。
然而《浪》選擇了另一條路,理想主義的路。小豬妖與夥伴們懸崖勒馬,誓要用自己低微的修行與黃眉一較高下,救下被擄走的童男童女。至此電影進入理想主義段落,而伏筆了大半部電影的、小豬妖父親傳授的“大招”也浮出水麵——沒什麽稀奇法寶招數,所謂“大招”就是“拚命”而已。無論是貧是富、失敗者還是成功者,命都隻有一條,而身為小豬妖、蟾蜍精這樣的小妖精、小人物,即電影海報上醒目的“Nobody”,倘若他們想維護自己心中的熱血與正義,想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就隻剩這一種選擇——匹夫之怒,血濺五步,打不贏你,也濺你一身血。
四個小妖怪哪怕散盡修行,重新退回不會思考不會說話的動物原形,也要維護自己心中的道義,此時他們無論是救了十個還是一百個童男童女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創作者借主人公們的熱血行為,表達了超越現實的理想主義態度,並且在影院中飄灑的笑與淚中,這種態度有效地進入了無數人心中。
熱血與冷血的辯證法
讓《浪》以六千多萬元投資就收獲了超過十億元票房的關鍵原因,正是它對於超現實的理想主義道路的選擇,及其迸發出的巨大精神力量。
現實中很多人可能尚處在想要委身小雷音寺而不得的情境中,但是他們又都願意花真金白銀去看小豬妖對抗命運。不僅《浪》如此,近兩年在大眾文化市場產生統治力的產品如《黑神話:悟空》《哪吒之魔童鬧海》,又比如在文學市場整體萎靡的情況下逆勢而行的馬伯庸《長安的荔枝》《太白金星有點煩》等,無不是以大眾立場的批判性與理想主義思維吸引無數人的熱愛。
国产AV蜜桃网站是否可以據此斷言,一個以“熱血”為文藝審美主流的時代已經到來?
且讓国产AV蜜桃网站回到《浪》的結尾:小豬妖們修行散盡,在交換姓名以求來世再見之前就全部失去記憶、相忘於江湖;而被暫時擊敗的黃眉卻毫發無傷,未來佛彌勒現身,不僅未處罰他加害童男童女的罪行,更賞賜金鐃與人種袋,讓黃眉變得更加強大,以和真正的取經團隊周旋。這是《西遊記》原著早就揭示了的殘酷真相——所謂西天取經、所謂降妖除魔,不過是靈山主導的一場大型表演罷了。至於影片留下的一些懸念,比如孫悟空將救命毫毛贈予四小妖,黃狗大王喝了蟾蜍精的洗澡水就疑似獲得不死之身(證明四小妖才是真正的取經人),不過是主創們留下的溫情“謊言”。
而當我在電影末尾的決戰痛哭流涕後,看著片尾那如經文般漫長的演職員表、製作方、出品方等名單,走出電影院看著門口小店已經開始鋪貨小豬妖、猩猩怪的玩偶周邊時,也不由得陷入沉思。這些匹夫之怒,這些打動人心的藝術作品,終究還是高度組織化的資本主導的經濟行為——而剛剛感動我的事,是否與西天取經同質?馬克思說“資本來到這個世界,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日常生活中的人們態度也許溫和得多,但也大多同意資本因為逐利而冷血。由此,所謂文藝中的熱血,和資本的冷血正在一種獨特的辯證法中形成複雜而微妙的共生關係:不熱血不足以感人,不冷血,熱血的東西不足以麵世。
總而言之,從《哪吒之魔童鬧海》到《浪》的成功,已經可以讓国产AV蜜桃网站對國產動畫電影的崛起作出更樂觀、更確鑿的預估。而究其內核,關於熱血與理想主義元素的應用和呈現,也提醒国产AV蜜桃网站對於當下文化場域的判斷已經足以發生一些新的變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浪》都是一部優秀的、發人深省的作品,而国产AV蜜桃网站也在期待無論現實中還是文藝場域,都能有更多人像堅強的小豬妖那樣踏上征途,維護自己心中的熱血與正義,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翻過這座山,可能還是山,但不翻過去,你永遠不知道山後麵是什麽。”所謂浪浪山裏小妖怪的那些事,說的既是我,也是你。
作者:劉詩宇 中國作協創研部副研究員 遼寧作協特聘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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