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明誕生開始,国产AV蜜桃网站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向上帝或眾神承認(罪過)。”福柯在《性經驗史》中如此揭示了懺悔作為真理生產技術的曆史淵源。從中世紀開始,西方社會便通過懺悔建立起一套特定的主體生產機製。然而,隨著數字技術的發展,這一古老的文化實踐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轉型。在知乎、微博等社交媒體平台上,“網絡懺悔室”的興起展現了一種全新的文化景觀:年輕群體在虛擬空間中公開展演自己的“汙點”與“罪行”。
社交平台“小黑盒”的網絡懺悔室
這些展演不僅獲得大量關注,更形成了獨特的快感生產機製。網絡懺悔不僅是一種傳統懺悔儀式的現代變體,更是“算法情感劇場”。在這一劇場中,算法充當著隱形導演的角色,通過微妙而持續的反饋機製,引導和塑造了用戶的情緒表達與道德表現方式。網絡懺悔者看似主動、自主地在平台上展示自我內心的道德掙紮和情緒起伏,實則是與算法進行著一場無聲的情感協商與共謀。它既不是單純的自我暴露,也不是完全的娛樂消費,而是在算法機製下進行的情感與道德的精細化生產與流通。用戶在懺悔時,不僅麵向人群,也在不自覺地適應算法的情感偏好和道德判斷標準,從而構成了一個由技術驅動的全新道德互動生態。
一、從神聖儀式到世俗景觀:網絡懺悔的現代轉向
若將“懺悔”作為元概念進行媒介考古,會發現其承載媒介和表現形式經曆了從物質性到算法化,從封閉性私域向開放性公域滲透的清晰軌跡。在原初意義上,“懺悔(confessio)這一術語有著特別廣泛的意義,等同於希臘語詞‘exomologese’(公開告罪)。”[1]作為一種頗具宗教色彩的文化行為,在基督教中,懺悔的正式實踐與羅馬天主教會密切相關。早期的基督教會很可能實行公開懺悔。然而,由於基督教修道主義經常利用個人精神的影響,懺悔變得越來越私有化。傳統天主教告解室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地理認識論封閉空間”(geo-epistemological enclosure),通過物理分隔和視覺遮蔽創造出利於“提取內在真理”的環境。[2]
中世紀懺悔室
因此,“懺悔”這一行為本身便具有公開和私密二重屬性。“罪”作為個人的私密性心理或經驗在宗教懺悔製度化的程序規範中被暴露,但這一暴露過程又在封閉空間中以神父和懺悔者的私密對話展開。神父作為上帝的代理人掌握著絕對的話語權力,能夠判定罪過並給予赦免。因此,傳統懺悔是“極度地誇張信仰的無限真實性和無限神聖性的一種活動。”[3]其活動依賴於物質空間的交互,試圖通過物理介質的永恒性強化神聖契約。在這種垂直權力關係中,告解室作為“黑箱”(dark box)發揮著數據捕獲和生產的功能,通過感官剝奪來“激活意識官能”,將懺悔者的內在狀態轉化為可量化、可處理的信息單元[4]。
早期虛擬懺悔實踐仍然遵循著物理空間的模擬邏輯,以微博“走飯樹洞”為代表的匿名投稿機製,某種程度上可以稱為網絡懺悔室的最初形態。網絡“樹洞”實現了從傳統“樹洞”的“介於人內傳播與人際傳播之間”向“以互聯網平台為中介的準人際傳播”的轉變[5]。其作為虛擬空間,卻依然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傳統懺悔室的封閉特征。用戶通過私信發送要傾訴的內容,以統一的黑底白字排版發布,刻意抹去個體特征。這種設計模仿了傳統懺悔室的封閉性——匿名性保護隱私,機械化的文本處理消解了傾訴者的身份痕跡,如同數字時代的懺悔室柵格。但在這一階段,作為懺悔最核心要素的“罪”在“樹洞”敘事中似乎無關宏旨。相較於“懺悔室”,樹洞更接近於一個匿名的聊天室,其情感傾訴性質大於悔罪性質。內容也不局限於懺悔,而是囊括秘密分享、情感經曆講述等。與之相似的還有活躍在豆瓣、小紅書等平台上的“momo”式匿名用戶群體。
隨著社交媒體交互機製的成熟,懺悔行為開始突破封閉空間的限製,從私域進入公共討論空間。以網絡平台“知乎”上的提問“有什麽一輩子不能說出來”為例,該提問截至今日已有15463條回複和5.1億次的瀏覽量。[6]轉變的深層機製在於算法技術對傳統匿名化技術的侵蝕和重構。“算法通過將‘歸類’的方式為用戶貼上標簽進行精準身份識別與標記”,導致“匿名技術的隱匿目標與算法推薦的顯露作用之間發生衝突”[7]。公共化的網絡懺悔室建構了一個去中心化的虛擬空間。借用安德列維奇的“數字化封閉”(digital enclosure)概念,數字封閉創造了一個“永久在線、始終可見”[8]的狀態。在網絡懺悔室中,懺悔者的每一次發聲都被記錄和存檔,形成可供檢索和評判的數據。持續的可見性產生了近似福柯“全景敞視”的效果——即使沒有實際的觀看者,懺悔者也會因為意識到自己處於潛在的被觀看狀態而產生自我規訓。[9]數字化監視不再是單向的注視,而是形成了互動性的凝視網絡。每個參與者既是觀看者也是被觀看者,在觀看他人懺悔的同時也暴露在他人的凝視之下。雙向的、網絡化的凝視機製使得規訓效果更加內化和持久。故而,當代社會中“自我監視已經成為一種自願的,甚至是快感性的行為。”[10]
作為一種“中介化的準人際傳播”[11],網絡懺悔已經演變為一種群體化的行為模式。在網絡懺悔室中,用戶不僅可以隨時隨地發布懺悔內容,保持匿名性,還能夠獲得廣泛的社會關注。在這一場域中,用戶的懺悔內容打破了傳統懺悔的局限性,使之成為一種可以被廣泛傳播與共享的行為。懺悔不僅僅是個人內心的獨白,它激發了大量網友的共鳴與回應,形成了一個多向互動的對話機製,同時也構建起一種集體無意識的症候。觀看者在閱讀和回應這些懺悔文本時,往往展現出某種投射性認同,這使得個人的“罪己敘事”不再是孤立的情感宣泄,而是觸動了共同的無意識結構。因此,網絡懺悔室的作用可視為一個集體無意識的顯現場域,它不僅僅是個體情感的展示,更是集體情感共鳴的產物。
在社交平台上,傳統懺悔中存在的單一權力結構被徹底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多元的評判網絡。每一個匿名的觀看者都可以對懺悔內容進行評價和回應。通過點讚、評論等互動形式,觀眾群體共同參與到對懺悔內容的道德評判與情感反饋中,從而形成了一種分散而具有高度影響力的話語權力。在這一過程中,評判的來源不再依賴於宗教或道德的權威,而是通過群體共識的方式逐步確立。傳統懺悔所依賴的“靈魂的手術”[12],在這一數字化轉型中已經轉化為一種新型的自我技術。可以說,數字化的懺悔不僅是自我暴露的過程,也是自我生產的過程。通過不斷地言說與展演,懺悔者在虛擬空間中構建出了一個可被觀看、可被評判的自我形象。
然而,關鍵的轉變在於算法權力的介入,這一因素重新塑造了懺悔話語的生產機製。懺悔者不僅需要維持敘事的完整性,以保證獲得關注,同時也必須承受來自觀眾實時道德評判的壓力,進而形成了一個自我暴露與群體監視的共生係統。該機製徹底打破了傳統懺悔的單向性。懺悔者不再單純地進行傾訴,而是在真實與戲劇性之間尋求微妙的平衡。如果懺悔過度美化救贖,它會被批評為“虛偽”;如果過度渲染罪行,則會被視為“賣慘”。在這一過程中,懺悔逐漸變成了一場公共的表演,而不僅僅是一個人的內心獨白。視頻平台的加入進一步解構了懺悔的嚴肅性。外網女主播Niki創辦的“懺悔直播間”,讓互動的即時性達到了新的高度。傳統的文字表達被升級為充滿視聽刺激的沉浸式體驗,技術既增強了“真實感”,也創造了虛假的表演氛圍。懺悔者在揭示自己的“罪行”時,甚至會將自己的名字顯示在公屏上。懺悔結束後,觀眾可以通過打賞和禮物購買投票權,實時決定懺悔者是否“值得原諒”,從而將救贖過程轉化為一種遊戲化的體驗。
外網主播Niki的“懺悔直播間”
與傳統的“樹洞”或“匿名回答”形式相比,視頻直播式的懺悔更加注重娛樂性,懺悔不再是帶有強烈道德意義的自我審判,而成為了一種集體狂歡的儀式。這種轉變催生了全新的道德生產機製。傳統懺悔中蘊含的宗教救贖邏輯早已被算法評估體係所取代。平台的標簽與推薦機製構成了隱形的道德篩網,不斷篩選出符合算法“審美”的懺悔敘事。在這一過程中,用戶通過不斷試錯,逐步掌握了情感表達的最佳方案:如何通過細節增強真實感,如何通過心理刻畫激發共情。最終,所呈現的懺悔文本,不僅是個人經曆的真實切片,也是算法規則作用下的情感樣本。當越來越多的用戶采用類似的敘事策略時,他們實際上在無形中構建了一個由數據驅動的集體道德語言體係。
因此,網絡懺悔的敘事形態已經完成了從神聖敘事到世俗表演的轉變。韓炳哲指出,傳統懺悔中強調的“自我否定”已被“色情化的自我呈現”[13]所取代。在網絡懺悔中,宗教術語與救贖敘事讓位於個人化、情感化的表達方式。懺悔者不再以謙卑的姿態尋求救贖,而是通過精心設計的敘事來展演自我、吸引關注。表演性的懺悔構成了“透明性暴政”[14]——一種將隱私暴露視為美德的文化邏輯。網絡懺悔室作為話語生產場域,通過特定的敘事模式與表達規範塑造了懺悔主體。平台通過設置特定話題標簽、互動機製等技術手段,巧妙地引導懺悔內容的方向。這些看似中立的技術設置,實際上扮演了“軟性規訓”的角色,決定了哪種懺悔更容易得到關注與回應。懺悔者通常會根據平台的反饋機製,選擇性地呈現、強化或淡化某些經曆和情感,以便獲得更多的關注與共鳴。同時,他們也會精心設計情感的表達方式,通過特定的修辭與技巧,增強懺悔的戲劇性與感染力,力求讓自己的故事更加打動人心。最終,懺悔者通過這一過程,獲得了“救贖”或“淨化”的象征性效果。
雖然網絡懺悔室的虛擬空間已然走向泛化,其“懺悔”的道德意味也在娛樂化趨向中逐漸消隱。但国产AV蜜桃网站仍有必要做一個關鍵概念的區隔——即“網絡懺悔室中的懺悔”不等於“網紅的懺悔行為”。二者雖皆有自我展演之嫌,但不可混為一談。前者是利用算法進行精神快感生產的情感閉環,後者則是依托算法實施商業利益變現的價值鏈條。可以斷言之,無論是文本式抑或視頻式的網絡懺悔室,其運行的本質邏輯都是精神快感的生產而非商業化的物質價值生產。以“微博樹洞”為典型的初期網絡懺悔室尚且以自我救贖為核心,用戶通過匿名或半匿名方式釋放壓抑情感,尋求心理慰藉,其行為本質是內向性情感宣泄。即便直播性質的懺悔將娛樂性置於主位,網友進行“懺悔”的核心動機依然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分享欲望。算法會將懺悔內容推送至“可能感興趣”用戶的界麵。懺悔者收到點讚通知時的瞬間釋然,實則是算法精心設計的獎勵機製。即時反饋構成了情感宣泄與正向激勵的閉環生產,使精神快感如同流水線上的標準化產品被持續製造。而“網紅懺悔”則以流量驅動為導向,內容經過劇本化設計,力求推動話題出圈用以博取流量關注。例如B站up主“瓶子君152”發布的視頻“我的懺悔”[15],用以懺悔自己過往的部分過激言論,然而其事後刪除視頻的舉動以及言論使得該視頻成了諸多網友調侃嘲諷的對象並衍生出大量以“我的懺悔”為關鍵詞的二次創作。由此觀之,網紅懺悔的受眾為流量消費者,互動圍繞內容二次創作(如彈幕玩梗、剪輯鬼畜),其本質是外向型內容生產。
網紅懺悔與二次創作
二、真實的永恒錯失:算法與懺悔耦合下的症候敘事
將“懺悔”理解為一種真理生產的技術路徑與主體化機製,意味著要把它從單一的宗教儀式史還原為媒介技術條件下的連續變體:從神聖密室的私密凝視,轉入平台化、可計算、可優化的公共可見。在這一轉向中,數字化封閉“永久在線、始終可見”狀態使得個體在潛在被看見的意識下內化為可被比較、可被排序的表現體[16],在凝視網絡中自我規訓。與此同時,平台圍繞注意力的建模、召回與重排,將懺悔的道德維度漸次算法化,使其成為“可推薦的本真”的供給端。換言之,在平台機製裏,懺悔的真實性不再訴諸神學赦免與超越性裁判,而是由數據反饋與情感回流加以度量、切分與再生產。這種被度量的“本真”,恰構成了“真實的永恒錯失”的現代形態:人們在追述中試圖回到原初經驗,卻在算法可見性的獎勵下不斷被引向另一種“可計算的真實”。
以知乎“白日放歌”的長文本為例,可清晰地看到這種敘事位移與算法反饋的聯動。[17]文本的敘述以“時代+主體”雙重指稱開場:“我高一入學前,母親做了幾罐菜,讓我帶到學校去吃。那個年代,這是家境不好的家庭的普遍做法。”“那個年代”的提示,預設了一個被時間拉開的自我觀看位置,此時說話者既是從前行為的執行者,亦是此刻反思的觀察者。進一步,“那幾罐菜,如見不得光的老鼠一樣,藏在床底的木箱子裏,是我當年最隱秘的哀傷和焦慮。”到“密密麻麻的蛆蟲在裏麵翻滾”,焦慮被強行物質化為一種可視的汙穢圖景,此前無法言說的原初體驗,經由敘述被轉譯成強喚起、強象征的圖像。然而象征化的成功恰意味著原初真實的再度退隱,主體在“複現—回憶—反思”的鏈條中總是遲到一步。與傳統懺悔的差異在於,平台語境讓這種“遲到”獲得了第二個現實,當作者在結尾加上“2023.02.14更新:評論區有很多感同身受的朋友,在此擁抱一下”時,敘述被納入持續累積的反饋時間中,點讚、評論與轉發把個體的羞恥轉化為群體性的情感回路。由此,文本不隻完成了一次自我淨化的象征操作,更被吸納為平台情感經濟的一個可持續節點。評論越“同感”、細節越“可感”,越容易被係統識別為高傳播價值的情緒樣本,而獲得進一步推薦。在此意義上,“真實的永恒錯失”並非單純發生於敘述學層麵,而是作為一種被平台有意識地放大的“錯失”,算法通過持續放大能引發共情的敘事實踐,促使主體用更可被度量的情感語言去重述過去,從而不斷改寫“真實”的形狀。
作者對評論區鼓勵和質疑的回應
與之並置,多個風格、力度與道德模糊度各異的案例顯示了算法如何篩選“可推薦的懺悔”。“小時候一急撒謊說學校塌了”一案[18],通過代際記憶的陰影與小鎮通訊擁堵的偶然,生成了高度戲劇化的“社會性誤報”敘事,在幽默與愧疚之間觸發輕度的道德反思與高強度的圍觀愉悅;“熱狗裏的腸被吃掉,‘革命友誼’”[19]以雙向偷食的意外對稱化,製造“罪與懲罰”的反諷化消解;“我內心充滿了暴力”[20]顯性地自陳攻擊衝動、身體技術與快感經驗,把“不可言說”轉譯為“可被圍觀的危險”,其規範和越軌的邊界感為平台帶來更強的交互動機與更長的討論尾部。而“有點喜歡我後媽帶來的哥哥”[21]的長線更新,更是把倫理禁忌、家庭秩序與曖昧線索置於連載式的時間框架中,極大匹配平台對“故事化注意力”的偏好。這些案例的共同點在於:它們都把“罪己”的羞恥資源轉化為“觀看快感”的組織資源,通過細節化的時間結構與自剖式心理刻畫,搭建一種可相互投射的“集體內心劇場”。在此,韓秉哲所論的“透明性暴政”便顯露其底色:自我暴露成為被獎勵的公德,平台對“可見性”的承諾即構成被主體自願執行的規訓。[22]
在“賽博懺悔室”中,“自我暴露”不再以贖罪為終點,而以內在的愉悅與外在的反饋為雙重收益。在此語境裏,賽博懺悔的許多輕罪被重新撰寫為以退為進的自我試探,在“懺悔”的話語麵具下,個體獲得把不可說之樂轉化為可說的許可,其真實訴求並非贖罪而是等待同溫層的回聲。“賽博懺悔室”是匿名表達、尋找共情的網絡空間,這恰與平台的“相似性推送”邏輯彼此映照。當一些語用標記(“我也做過”“淚目了”“抱抱”)被識別為可擴散的情感信號,係統便把它們編織為更致密的情緒傳播鏈,促發群體共振的增強效應。
由此国产AV蜜桃网站可以更精確地界定算法與懺悔的耦合方式:第一,算法把懺悔的“本真性”轉化為“可計算的可見性”,通過相似性與可互動性把“可共情的細節”“可爭議的邊界”“可連載的故事”排成優先級,從而塑形可被觀看的主體;第二,算法把懺悔的“赦免機製”轉化為“群體性評分”,點讚、評論、二次創作成為新的赦免貨幣。在這雙重轉化中,“真實的永恒錯失”便獲得了解釋:懺悔者每一次回到過去,實則同時在回應係統的情感偏好;每一次更細致的描摹,實則也在為下一輪分發提供更可用的情感特征。真實之所以永遠缺席,並非因為撰寫者無力回憶,而是因為“真實”在被平台反複“證實”的過程中被同質化為“可推薦的真實”。這也解釋了為何看似彼此無涉的個案——從“學校塌了”的鄉土鬧劇到“暴力傾向”的危險自白,再到倫理曖昧的家事連載——最終匯聚為一種高度相似的可傳播語法:可模仿的細節組織、可感同身受的情緒弧線、可即刻表態的道德入口、可延展的回訪機製。它們不是自發相似,而是在算法的三腳架上被校準到一起的。真實由此成為一種不可能的極限項,它總是在下一次更高的互動、更深的共情、更強的爭議被承諾時,重新遠離主體。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真實的永恒錯失”構成了當代網絡懺悔的症候:它是敘事層麵的延宕,也是平台層麵的功能;既是主體化的困境,也是情感經濟的引擎。
三、算法的快感回路:一種可計算的“懺悔”
快感這一概念在拉康和齊澤克的眼中本就具有悖論性:“快感是主體在進入符號界的過程中,遺留在原初位置上的某種殘餘物,但同時快感又給主體的存在提供意義。由此,快感成為悖論性的存在,它與通常意義上的愉悅、快樂等等無關,反倒與閹割、痛苦、死亡等緊密相連,所以說快感是痛苦中的快樂(pleasure in pain)。”[23]可以說網絡懺悔正展現了齊澤克所言的“否定性的快感”,在他看來:“快感就是本體性的越軌,是被破壞的平衡。”[24]而在平台機製裏,這種悖論性被製度化為循環生產:自我貶抑帶來第一重掌控感,群體反饋帶來第二重確認感;由此,“享樂令”以柔性方式運行,使主體在一次次更細致的自剖中更新自身的欲望結構與存在感。[25]悔恨或是快感在這裏不再是孤立的心理事件,而是被算法有節律地召回、放大、再分發的注意力工程。
這一機製也正是“網絡懺悔”的獨特性所在,它既不同於以商業變現為目的、劇本化更強的“網紅懺悔”,也不同於早期“樹洞”式的私域匿名傾訴。前者以外向性內容產業化為要,後者以內向性宣泄為主;而平台化的網絡懺悔恰好位於二者之間:它以內向的羞恥資源組織外向的觀看快感,依賴算法對可共情細節、道德模糊、故事連載等要素的偏好,將自我淨化加工為公共表演的情感商品。這使網絡懺悔具有三項與眾不同的識別度:其一,弱匿名與半實名共存,既能壓低暴露成本,又能提高信號強度;其二,敘事被切分為高喚起片段與可連載節點,天然契合係統的時序分發;其三,赦免機製被點讚、評論、二創替代為“情感貨幣”,強化了再生產的動力。
算法快感的核心在於其能夠將個體最私密的情感體驗轉化為可預測、可操控、可變現的數據流。以“賽博懺悔室”中那個關於繼兄妹戀情的故事為例[26],這個看似私人化的情感敘事實際上已經被算法識別為具有極高傳播價值的內容類型。該帖從最初的懺悔發展到後續的連載更新,每一次更新都精準地踩在了算法推薦的節奏點上:初次試探(“有點喜歡我後媽帶來的哥哥”)、關鍵轉折(“他親了我”)、情感升級(“其實我一直都喜歡你”)、完美結局(“現在我倆狀態很詭異”)。這種敘事節奏並非作者有意為之,而是算法通過對大量類似內容的學習,發現了最能維持用戶注意力的情感曲線,並通過推薦機製間接引導了內容的生產方向。
在現代數字平台的語境下,算法的角色不僅限於對快感的生產,更深層次地,它在重新定義快感的類型與邊界方麵發揮著關鍵作用。傳統的精神分析理論往往將快感與個體無意識的欲望緊密關聯,強調其個體化和主觀化特征,認為每個人的快感體驗均具有高度的私人性質。然而,在當前由算法主導的快感生產係統中,這一概念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快感不再僅僅是一個私人的、心理層麵的體驗,而被轉化為一係列能夠被精確識別、界定並且量化的類別。這些類別包括窺私快感(即滿足對他人隱私的窺探欲望)、代入快感(通過他人的經曆來實現自我投射)、優越快感(通過對他人進行道德評判來獲取自我優越感)以及共情快感(在與他人相似的情感經曆中獲得情感慰藉)等多種類型。每一類型的快感都與特定的算法標簽和推薦機製緊密相連。
例如,針對關於童年暴力傾向的懺悔,算法能夠精準地識別出其中的“禁忌快感”成分,並進一步根據這一成分將其推薦給那些潛在對該類型內容產生需求的用戶群體。快感類型的精準識別和推送機製的背後,是算法在情感生產方麵的精細化操作。算法的核心優勢不在於單純地滿足用戶已有的需求,而是通過精準的推薦和推送,動態地塑造和重構用戶的情感與欲望結構。它不僅滿足了用戶當前的欲望,更在這一過程中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塑造著用戶未來的欲望趨向,從而在數字平台上創造出一種持續循環的情感滿足模式。這一基於算法的快感生產機製,深刻揭示了當代數字資本主義的一項重要特征——情感勞動的自動化。馬克思在其經典理論中指出,勞動者的身體和時間是被資本家占有和剝削的核心資源;在福特主義的生產模式下,勞動者的時間被嚴格規劃和控製,以最大化生產效率。而在當代數字平台經濟的背景下,資本的對象已經從傳統的物理勞動轉向了更加難以察覺的情感和欲望的開發與利用。在該模式中,用戶在虛擬平台上每一次情感的表達和釋放,實際上都在為平台貢獻著寶貴的、具有經濟價值的數據資源。這些數據資源不僅為平台提供了精準的廣告投放基礎,更重要的是,它們為情感推薦算法的優化和迭代提供了豐富的原料,使平台能夠更精準地預測並操控用戶的情感反應,從而更好地塑造其未來的情感需求。
從某種意義上講,網絡上的“懺悔”行為不再僅僅是個體自我救贖的過程,而是融入了數字資本主義體係中的情感生產和消費模式。這一過程呈現出的新型勞動形式,標誌著情感勞動在現代社會經濟中的重要地位。在這一過程中,個體的內心體驗和情感表達被算法化、標準化,並被轉化為具有經濟價值的可操作數據。其所反映出的不僅是用戶情感的流動性和不確定性,更是在平台算法與用戶情感需求相互作用下,產生出的一種新的生產模式。這種模式通過精確的情感捕捉與預測,不斷促進情感生產的再生產,最終形成一個封閉而高效的情感生產鏈條。
因此,相較於將網絡懺悔視為“現代心靈史的又一章”,或僅僅理解為“匿名空間裏的輕罪快感”,更貼切的描述也許是:它是被算法銘刻的道德自傳。懺悔者並非單純服膺於外在權力,而是在“讓自己更可被看見”的欲望裏,與係統進行了長久而細致的協商。然而,將網絡懺悔簡單地視為算法操控的結果是不夠的。真正值得深思的是,為什麽算法的這種操控能夠如此有效?為什麽人們願意在算法的引導下進行情感表演?答案或許在於,算法帶來的快感滿足了當代社會中一個更為根本的需求:在高度原子化的現代社會中重建情感連接的需要。正如那個關於兩個同學互相偷吃便當的故事所展現的,即使是在算法的精密計算下,人們仍然能夠在虛擬的情感交流中找到真實的慰藉。算法雖然操控了快感的生產過程,但它所生產的快感確實能夠緩解現代人的情感饑渴和存在焦慮。對“賽博懺悔室”的觀察提醒国产AV蜜桃网站,匿名機製與同溫層共情仍然保留了互聯網烏托邦的餘燼。當“懺悔”被重新定義為試探與回聲的社群實踐時,算法也可能成為友善聚合的中介。在相似性推薦的回路中,至少一部分人得以暫時擺脫現實的高壓,獲得微型共同體的理解與抱持。[27]從傳播遊戲理論看,這一轉向與斯蒂芬森的洞見互為呼應——“傳播的核心在於‘傳播快樂’,受眾接觸媒介就是一種遊戲。”[28]算法所做的,是把“遊戲規則”內嵌到情感分發裏:以最小的暴露成本換取最大的認同回聲,以輕度的自嘲和自貶交換高密度的“抱抱”和“同感”。[29]
評論區的回複與互動
在技術理性高度發達的今天,情感與欲望已被算法精準捕捉、計算與管理。網絡懺悔正是這種力量的縮影:它將羞恥與救贖轉化為可計算的快感,並包裝成可流通的情感商品。表麵上,它為人們提供了表達與共情的空間;實質上,它在算法的過濾與推薦中,將“真實”同質化為“可推薦的真實”,不斷重塑敘事和情感的表達方式。這是一場雙刃劍式的轉型。它讓一些人在虛擬空間中獲得了慰藉與連接,卻也在無聲中侵蝕了主體的自主性。當情感被納入平台的生產邏輯,人的內心世界就難以完全獨立。如何在算法構建的快感回路中,保留情感的多樣性與自我決定權,將是數字時代最緊迫的倫理課題。
注釋:
[1] 福柯.性經驗史 肉欲的懺悔[M].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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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Reeves, Joshua, and Ethan Stoneman."From the Confessional Booth to Digital Enclosures: Absolution as Cultural Technique." Theory, Culture & Society 41, no. 4 (2024): 57-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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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zhihu.com/question/55827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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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福柯.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
[10] Han, Byung-Chul (2021) Capitalism and the Death Drive, trans. Daniel Steuer. Cambridge and Medford, MA: Polity Press.
[11] 蔡騏,劉瑞麒. 網絡“樹洞”:一種古老傳播形式的媒介化重生[J].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2, (03): 141-146.
[12] 福柯.性經驗史 肉欲的懺悔[M].佘碧平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
[13] Han, Byung-Chul (2021) Capitalism and the Death Drive, trans. Daniel Steuer. Cambridge and Medford, MA: Polity Press.
[14] 韓炳哲.透明社會[M].吳瓊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15] 由於原視頻已被刪除,視頻內容參見:
【補檔】我的懺悔【補檔】[EB/OL].(2022)[2025-2-26].
http://www.bilibili.com/video/BV1eW4y1W72d/?spm_id_from=333.337.search-card.all.click&vd_source=42bbe17f6f9f88778f7fcc016f82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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