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9年正月,刑部大牢里的炭火就剩那么一点点暗红,和珅把身上的破棉袄又往上提了提,那镣铐还是冰得往骨头里钻。狱卒进来提人的时候,他正拿指甲在墙上划道子,不多不少,正好第七道,那是乾隆爷走了以后的第七天,也是他被关进这鬼地方的第一天。
去西华门的路上,雪粒子跟盐粒子似的往脸上招呼,打在伤口上生疼,他忽然就想起两年前也是这条路,自己骑着皇上赏的紫缰马去查抄李侍尧的家,李侍尧也是这么戴着镣铐,马蹄子在雪地里踩出两排坑,现在那坑还在,埋的却是他自己。咸安宫的门轴子还是那熟悉的吱呀声,这地方以前是他的外朝房,乾隆爷晚年嫌养心殿太冷,就挪到这儿的暖阁批折子,他就在东边那间伺候着笔墨。现在暖阁的炕桌没了,换成了一张黄花梨木的椅子,嘉庆皇帝就坐在那片阴影里,面前摊着一本《大清律例》,正好是第三百七十六页,毛笔圈着“监守自盗”四个字。“罪臣和珅”,他直接跪了下去,脑门磕在金砖的缝上,“给主子磕头了”。
嘉庆没让他起来,那声音跟钝刀子割肉一样,“户部的折子说,你在任上军需报销多报了二百八十万两,江苏巡抚上奏说你私下让商人捐了三百万,两淮盐政又告你多收了四百万的盐税,朕就问你一句,这些银子,你都花到哪儿去了?”和珅抬起眼,看见那个年轻天子的袖口上沾着一点朱砂,估计是熬夜批折子给染上的,他一下子就想起了乾隆六十年,自己陪着太上皇在宁寿宫花园里看雪,太上皇的手上也是这样的朱砂红,把那份“禅位诏书”递给他,让他去乾清宫挂匾,那天雪也下得很大,太上皇说,“以后朕的体面,就是你的差事”。
“回皇上的话”,他嗓子干得冒烟,“乾隆四十六年甘肃冒赈那个案子,朝廷的账上差了二百万,是奴才拿两淮的盐课给垫上的,四十七年山东那个亏空案,又是奴才让广东海关给摊了三十六万,皇上那年刚被立为皇太子,太上皇说‘别叫太子知道国库虚’,奴才就用了个‘外销’的名头”。暖阁里安静得能听见蜡烛芯炸开的声音,嘉庆的指甲在律例那本书上划出好几道白印子,“照你这么说,你竟然是在替朕背锅?”“奴才不敢”,和珅稍微停了停,“奴才就是想起来,太上皇八十大寿的时候,皇上您献上的那套‘九如之颂’玉册,工部报上来要十二万两,实际上就用了四万,剩下的八万是奴才让两淮的盐商‘孝敬’的,皇上要是算贪腐,这八万两的头一功,得记在您写的御制诗文上”。
金砖缝里的冷气顺着膝盖一个劲儿往上爬,和珅却感觉自己后背在冒汗,他想起昨天晚上狱卒偷偷塞给他的那张纸条,是儿子丰绅殷德托人写的,说固伦和孝公主已经去求了太后,只求能给他留个全尸,纸条最后四个字是“莫攀皇上”,他把纸条揉了,心里却更想把实话都说了,这江山就是一艘漏水的龙船,他不过是那块堵窟窿堵得最多的抹布,现在船总算靠岸了,这块抹布自然是要被拧干了扔掉的。嘉庆突然站了起来,从案子上拿起一枚铜钱,在指尖上捻来捻去捻得发亮,“这是从你家地窖里搜出来的,‘乾隆通宝’背面刻着个‘福’字,一共铸了一万枚,朕就想知道,你贪钱就贪钱,刻上朕的年号干什么?”
和珅一下愣住了,那钱是他让内务府的工匠私下铸的,本来是打算带进棺材里的,他信风水,道士跟他说“带着皇上的钱下去,阎王也得敬你三分”,可这话这会儿说不出口,只能重重地磕了个头,“奴才该死”。“你是该死”,嘉庆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朕更想知道,如果把你换成朕,坐在你的位置上,能不能不贪?”和珅抬起头,看见那年轻天子眼睛里的红血丝,像一张拉满了的弓,他忽然就笑了,笑得镣铐都跟着响,“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您坐不了奴才的位置”,奴才贪,是因为奴才上头只有一个太上皇,皇上您上头,是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天下万民的嘴,奴才贪一两银子,御史台就骂奴才,皇上您用一两银子,史官就得写您‘俭德’,这江山,原本就有两套账本。
话还没说完,御前侍卫已经上来按住了他的肩膀,嘉庆却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到暖阁外头去,炭火噼里啪啦地响,像是在熬一锅看不见的药。“朕最后问你”,皇帝的声音轻得跟雪花落下来一样,“你死了以后,这十一亿两的空缺,谁来填?”和珅想了想,忽然提起镣铐,在金砖地上划出“户部”两个字,又划了一道箭头指向“内务府”,最后那道箭头转了个弯,又指回了“皇上”,这跟他每年年底做的那本没字的账一模一样,左手进右手出,到头来就多了一张画了押的宣纸,划完,他把手腕递了过去,铁链子在烛光下泛着乌青的光,像一条冻僵了的蛇。“奴才的命”,他说,“就是最后那一道箭头”。
嘉庆死死盯着那道箭头,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个阿哥的时候,在尚书房读《贞观政要》,太宗皇帝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现在这面镜子碎了,碎银子扎进了手心,血珠子滴在律例上,把“斩监候”那三个字染得发黑。正月二十,诏狱里传出消息,和珅用白绫自己了断了,死的时候脸还朝着紫禁城的方向,脚底下踩着那张没写完的供状,上面一个认罪的字都没有,就画了一枚铜钱,背面刻着个“福”字。后来户部把抄家得来的钱都充进了内库,可没过两年,白莲教又起来闹事,军饷跟开春的河水似的往外淌,嘉庆在养心殿算兵费,算到大半夜。
忽然一把就把算盘给推了,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像极了他那天在咸安宫,溅在律例上的血,他这才明白,和珅最后那道箭头不是指回皇上,而是指回这座紫禁城本身,龙椅要镀金,那金粉就得有人从别处刮下来,刮的人成了罪人,镀的人就成了圣人。而史书上只记了那句“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却从来没人问一句,那顿饱饭吃完了,肚子为什么还是空的。参考文献:1.乾隆朝的权臣与贪腐巨蠹——和珅,童言印记,2025-09-022.清朝监察制度的特点与弊病,中国纪检监察杂志,2022-03-313.清史列传·卷三十五,Wikimedia Commons 影印内府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