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網專欄作者 蒂亞戈·諾加拉】
過去幾天裏,一項前所未有的曆史性審判震動了巴西:
聯邦最高法院(STF)以壓倒性多數票,裁定巴西前總統雅伊爾·博索納羅犯有政變未遂、參與武裝犯罪組織,及暴力破壞民主法治等罪名,判處27年零3個月監禁(初期實行封閉關押)同時被剝奪政治權利。另外七名共謀者——包括三名陸軍四星上將和一名海軍艦隊司令(海軍同等軍銜)——也被判處有罪。這是巴西共和史上首次對顛覆民主企圖的軍隊高官進行司法追責。
2025年7月17日,巴西前總統雅伊爾·博索納羅在巴西利亞聯邦參議院向媒體發表講話
這次判決也為近三年的調查畫上了句號。2023年1月8日,博索納羅支持者衝擊巴西利亞三大政府機構總部。此後,巴西司法機構對這場未遂的叛亂展開調查。
裁決書詳細揭露了博索納羅及其核心圈子的陰謀行動:與軍官和企業領袖召開秘密會議、策劃戒嚴令,甚至刺殺政要、對電子投票係統進行係統性攻擊,以及尋求外國勢力支持等。
此次判決是對巴西軍事政變遺留問題的曆史性清算。自1979年《大赦法》頒布以來,獨裁時期(1964-1985)實施酷刑、人員失蹤和其他犯罪的罪責者從未受審,導致民主時代仍存留著政治影響力過度的軍事集團文化。作為該傳統的政治繼承者和頑固反共分子,博索納羅將這種免於追責的豁免權推向極致——竟在21世紀試圖讓軍隊重新成為巴西政治的終極仲裁者。
但判決影響遠超巴西國境。在單邊主義抬頭的動蕩世界中,華盛頓對極右翼和準法西斯運動的魯莽縱容,正加劇了貿易戰,並試圖阻礙多極化進程。此前特朗普-博索納羅聯盟已對巴西發動關稅戰,如今更對聯邦最高法院的裁決報以敵意。拉美政治版圖正在急速變動:玻利維亞左翼二十餘年來首次遭遇總統選舉首輪敗績;被視為華盛頓在該地區頭號代理人的哈維爾·米萊,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省意外受挫,連任前景蒙上陰影;與此同時,美國對委內瑞拉的施壓驟然升級,不僅威脅直接軍事幹預,更將緊張局勢推向空前高度。
要透徹理解此刻的曆史意義及未來的政治博弈,必須回溯博索納羅的意外崛起、其投降主義政府的災難性遺產、政變企圖的主要推手,以及國內外力量的複雜重組上。數年以來,巴西上演的不僅是一位前總統的跌宕命運——正如華盛頓過度捍衛其代理人所揭示的,這更是附庸與主權之爭的決定性篇章。
博索納羅的崛起與"博索納羅主義"的形成動因
如果不了解二十世紀巴西政治中根深蒂固的反共思潮,便無法理解博索納羅的政治軌跡。
1955年出生於聖保羅格利塞裏奧的博索納羅,在軍事獨裁時期(1964-1985)的陰影下長大,周遭充斥著反共偏執、酷刑迫害與政治清洗。青年時代,他目睹了針對遊擊隊領袖卡洛斯·拉馬爾卡等的鎮壓行動,由此滋生出對軍事強權的崇拜。這種"內部戰爭"邏輯塑造了日後"博索納羅主義"的核心信條:唯有依靠鐵腕軍紀與對左翼的殘酷鬥爭,巴西才能得救。
獨裁統治的終結並未帶來徹底清算。1979年《大赦法》使施暴者逍遙法外,高級軍官仍保有威望與政治影響力。與阿根廷、智利不同(這些國家至少對政變軍官進行了不完美的追責),巴西完整保留了軍事集團結構與極右意識形態網絡,這種延續性為博索納羅之流的崛起提供了沃土。
1980年代擔任陸軍上尉時,博索納羅因公開批評軍人待遇太低,甚至鼓吹暴力請願而聲名狼藉。1988年,他涉嫌在薪資抗議中策劃軍營爆炸案,雖然軍事法庭的定罪判決最終被推翻,但此事導致他與高層將領關係惡化,最終被迫退伍。然而諷刺的是,博索納羅這樣一位被高級軍官猜忌卻被底層士兵追捧的“刺頭”,逐漸成為獨裁時期“黑暗地下室”的懷舊象征。
1988年博索納羅當選裏約熱內盧市議員,1990年成為聯邦眾議員,在國會後排席位蟄伏近三十年。他那些歌頌酷刑劊子手布裏良特·烏斯特拉、攻擊少數群體、鼓吹法外處決的極端言論,長期隻在小眾反動圈層中流傳。但隨著巴西後獨裁時代政治秩序的解體,他的激進主張開始找到生長的土壤。
2005年“大月費”醜聞後【2005年爆發的震動巴西政壇的重大腐敗案,大月費指大額月薪,勞工黨高層被指控每月用公款向國會盟友支付賄賂,編者注】,右翼將反腐話語武器化以削弱勞工黨(PT)。2013年六月抗議與“洗車行動”(在美國司法部某些勢力默許下展開)合力圍剿PT政府,2016年迪爾瑪·羅塞夫遭彈劾期間,反迪爾瑪示威匯聚了中產階級怒火與商業精英力量,為極右翼綱領培育了群眾基礎——這套毫不掩飾推崇獨裁遺產、為酷刑辯護、效仿美國右翼與以色列強硬做派的綱領,最終視博索納羅為其代言人。
就這樣,巴西新共和時期的傳統右翼(以新自由主義“王子”、曾被視為民主進步派的社會學家費爾南多·恩裏克·卡多佐及其巴西社會民主黨PSDB為代表),逐漸被更凶悍的力量取代——這些勢力將社會議題上的極端保守主義與經濟上的激進新自由主義相結合。
博索納羅恰好能統合該陣營:他同時獲得“牛肉、子彈與聖經”集團(農業寡頭、擁槍團體與福音派)、特朗普主義與美國新保守派支持。巴西福音教會的迅猛發展為他的激進主義提供了社會基礎,更使其追隨者遠超中產階層,延伸至城市邊緣與鄉村地帶。
2018年9月,博索納羅在茹伊斯迪福拉遇刺(當時民調領先的盧拉仍因政治構陷身陷囹圄),這一離奇事件將其塑造成殉道者形象並獲得空前曝光。巴西商業精英、傳媒巨頭與部分司法人士合力為其鋪路,自信能掌控這枚棋子。在迪爾瑪遭罷免、特梅爾臨時政府災難性執政後,博索納羅以反腐承諾、自由化經濟改革與“傳統價值”複興為口號入主總統府。
但掩藏在其表象下的,是冷戰式反共話術、懷舊軍官網絡,以及史蒂夫·班農等國際極右戰略家的支持。“博索納羅主義”不僅是內部怨氣的產物,更是一場國際攻勢的產物——這場攻勢將巴西視為遏製拉美進步浪潮及其與中國、金磚國家深化聯係的關鍵支點。
博索納羅如何自掘墳墓
博索納羅上台後,將激進新自由主義與極端保守的反動威權主義熔於一爐。
在經濟領域,這位以“終結舊政治”為競選口號上台的總統,將經濟大權交給芝加哥學派經濟學家保羅·格德斯——此人熱衷大規模私有化、廢除社會項目、使巴西屈從於國際金融資本的利益。博索納羅政府甚至拋棄了1964-1985年軍政府時期殘留的國家發展主義元素(當年軍方至少保持了戰略行業的國家規劃與保護),轉而推行削弱勞工權益、賤賣國有資產、摧毀國家生產能力的極端自由主義政策。他從獨裁時期繼承的,唯有最反動的特質:猖獗的反共主義、壓製工資、鎮壓社會運動,以及服務於國內寡頭與外國勢力的威權手段。
2019年3月,博索納羅在美國會見特朗普,他曾公開宣稱自己是特朗普及其政治和美國生活方式的狂熱崇拜者
在環境領域,隨著監管機構被掏空、原住民領袖遭迫害,亞馬遜雨林遭遇創紀錄破壞,森林大火與非法占地畫麵傳遍全球,使巴西陷入外交孤立。
在外交領域,在外長埃內斯托·阿勞若的主導下,博索納羅政府充斥著巴西右翼作家、思想家奧拉沃·德卡瓦略的陰謀論世界觀:攻擊中國與歐洲、盲目追隨特朗普和以色列、敵視聯合國、退出《巴黎協定》。這些立場損害了巴西出口商利益,也撕裂了巴西與傳統夥伴的關係。
新冠疫情的應對徹底暴露了“博索納羅主義”的黑暗內核。否定科學、破壞疫苗接種、頻繁更換衛生部長,使巴西成為全球死亡病例最多的國家之一。當數百萬家庭痛失親人時,博索納羅卻嘲笑受害者、鼓勵人群聚集、推銷無效療法。這場悲劇撕裂了經濟政治精英階層:曾支持他的商界開始批評其災難性防疫政策引發的經濟動蕩。
2020年特朗普敗選與拜登當選,表明美國建製派主流意圖遏製“博索納羅主義”的激進傾向。與此同時,“洗車行動”因程序濫用與政治操縱醜聞瓦解,為盧拉平反出獄鋪平道路。受疫情與緊縮政策雙重打擊的巴西經濟陷入衰退,進一步削弱了博索納羅的民意基礎。
這一政治退潮在2022年達到高潮——工會、社會運動、文藝界、知識分子、中產階級甚至部分商業精英組成廣泛民主聯盟阻擊極右翼勢力。選擇溫和保守派、巴西社會民主黨元老傑拉爾多·阿爾克明作為盧拉的競選搭檔,象征了這個聯盟的包容性。
在2022年10月的大選中,盡管博索納羅動用了國家機器、散布虛假信息、實施恐嚇手段,仍敗給了政治魅力不減的盧拉。他隨後質疑選舉結果、施壓軍方、煽動政變抗議的行為,直接導致了2023年1月8日的暴亂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