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在她看來屬於“校內”的事務,正在慢慢向家長滲透,成為了“家校之間的事”。
文|楊書源 王倩
編輯|王瀟
每學期開學,教育博主張敏都會收到數百條來自中小學家長的留言,不少內容聚焦於同一件事:老師要求家長參與開學大掃除。
留言五花八門。有的班主任按學號輪流請家長到校打掃,缺勤者會被群內點名;有的提前發布細致指令——務必把吊扇灰塵擦淨;還有班級在公眾號發布推文,表揚家長把教室收拾得一塵不染,儼然將開學清掃歸為家長的“分內事”。更有忙碌的家長,幹脆用班費雇專業保潔代勞。
“十多年前,開學大掃除是屬於老師和孩子們的勞動實踐,家長很少參與。”張敏在杭州兩所公辦小學擔任過10年校長,教齡35年,在他看來,這種變味的大掃除已成教育“怪象”。
可今年,他的評論區裏出現了越來越多支持“家長代勞”的聲音,理由基本都是:成人參與更“安全、高效”。這讓他更加費解。
9月開學季,張敏在自己那個匯聚了400多位全國家長的微信群裏發起了一次討論:當家長不斷滲入孩子的校園事務,家校責任邊界變得模糊,教育本身究竟發生了哪些不易察覺的變化?
某班級家長群在討論用班費花錢請阿姨做開學大掃除。 受訪者供圖
被“代勞”的開學大掃除
趙然女兒今年剛升初一。8月27日,剛加入家委群的她,便接到了班主任老師發出的第一個任務,“開學大掃除”。
不過,這項任務並未直接分配給學生或家長。班主任在家委群解釋:“大家工作日也要上班,一些細節的工作孩子估計也弄不到位,我的意思還是聯係外麵的保潔。”緊接著,班主任老師推來一位專職保潔阿姨的微信,“這個阿姨上一屆一直在合作,價格也實惠。”
趙然這才意識到,雇保潔大掃除已成了這所學校不少班級的“傳統”。
事實上,趙然的女兒從小學到現在從沒做過開學大掃除。“孩子上小學時每學期開學,都有一位家境較好的孩子家長,叫三四名保潔阿姨,專門在教室打掃一整天,費用都由她承擔。”趙然記得,因為省事,其他家長對這種“包辦”的大掃除從未提出異議。
張嵐的女兒剛上小學5年級,對開學大掃除同樣陌生——班裏永遠有一小部分家長和老師包辦一切。
某班主任倡議家長用班費找保潔做開學大掃除。 受訪者供圖
張嵐孩子的班級是學校平行班中的最後一個,而這屆比上一屆多一個班,因此每到換年級都要啟動閑置教室進行“開荒”。有家長覺得清理難度大,會請專職保潔人員代勞,孩子也順理成章不再參與。
張嵐還記得一二年級時,班主任曾嚐試讓家長帶孩子一起打掃,“但孩子太小,基本都在幫倒忙。”“有時国产AV蜜桃网站看到孩子們拿著個掃帚在教室裏晃悠,也幹不了多少活兒,反而焦慮,不如讓他們去學習。”雖是假期,不少孩子的課外班一直排到開學前一天。最終,打掃任務還是落到了幾位家委身上。
在張敏組建的家長群內,大部分家長都提到,發動家長或雇專職保潔打掃,多源自班主任老師的倡議。有老師認為這樣做既“高效、安全”,也能更好地應對學期初學校的衛生評比。
“如果指定的家長有事不能參與,他就會去找別的家長,總之不會落到孩子頭上。”群裏一位家長表示。
老師也有苦衷。
“學校讓班主任負責大掃除,但一年級孩子太小了,動員起來有困難,最後隻能請家長幫忙。”一位一年級班主任說。她甚至曾自掏腰包請保潔。
東北00後高三班主任林翔則常湊班費請保潔。“国产AV蜜桃网站班有70多人,每人拿出10塊錢,就能湊夠請好幾個深度保潔來教室打掃的費用,我向家長、同學征求意見,沒有一個不同意的。”
打掃時段,林翔讓學生去戶外活動。一旦遇到需要換教學樓搬桌椅等重要事項,他就派班長監督保潔。“孩子獲得了快樂,我獲得了休息,領導看了滿意,窗戶鋥亮,這錢不白花。”林翔直言。
他還把從事保潔工作的父母去學校做大掃除的視頻發到社交平台,引來不少老師谘詢價格。
日益頻繁的家校互動背後
在家校互動日益頻繁的今天,許多原本屬校內的事務正悄然向家長轉移。
開學後,作為家委的趙然又接到新任務:幫孩子采購貼在課桌和黑板上的姓名貼紙。
她記得孩子上小學時,家委不僅要負責張羅開學大掃除,還要出第一期黑板報。家長們大多不以為意,“就是找設計專業的一兩位家長,找一些材料去文印店打印出來,再去教室後麵的黑板上貼一下。”好在更換頻率不高,還在家長的承受範圍之內。
在她看來,這些事都是“校內事”,卻正在成為“家校之間的事”。但她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現在班裏有什麽事情,老師都傾向於找家長一起解決。這對於雙方而言都更安全,逐漸也成了家校間的固定行為模式。”
老師在家長群裏征集家長參與開學大掃除。 受訪者供圖
並非所有人都認同家委該“包辦”開學打掃——這本是鍛煉孩子勞動能力的機會。
杭州家長程雪在兩年前某學期結束,收到二寶班委發來的班費明細,看到上麵有一項“開學大掃除請阿姨費用210元”,才知道孩子班裏的大掃除一直都是雇保潔代勞。“如果老師或家委在群裏通知我,我一定會讓孩子去報名參加開學大掃除的。”她覺得孩子被剝奪了開學勞動的機會。
她有時覺得家委會對學校教育介入得過多:“現在我的3個孩子,開學走進教室,衛生已經搞好,書整齊地放在孩子們的座位上,還有零食小禮物,人去就是走個過場。等儀式結束了,孩子們開學的照片也都傳出來了。”這些開學安排,都是家委會成員決定,費用從班費中支取。
孩子們麵對零食和禮物固然開心,但這種快樂已經和80後的她小時候已不一樣了。“我小時候開學第一天,見到許久未見的同學,一起在教室做大掃除、幹得滿頭大汗……現在,孩子們在學校裏經曆的快樂和嗬護,好像都像是計算機程序一樣,是被預設好的。”
群裏一位父親李聰也發現,家委會長期“代辦”各種事務,讓孩子們對許多本應自己做的校園事務變得日漸淡漠。孩子升入小學高年級後,他曾向班主任提議,班級開學文化牆不應再由家長設計,而是由學生主動報名參與。令他意外的是,老師發出倡議後,竟沒有一個孩子報名。
也有老師在試圖改變這種局麵。一位母親提到,孩子的班主任每年開學都鼓勵學生報名參加大掃除。今年有10個孩子報名,因為人數充足,老師也事先教了孩子們打掃衛生的流程,僅1個多小時就完成了任務。事後班主任還請孩子們喝奶茶作為獎勵。
某班級班主任積極鼓勵孩子們自發參加開學大掃除。 受訪者供圖
誰該為大掃除“買單”?
離開校長崗位十多年的張敏,從一次開學大掃除中看到了教育觀念的變遷。
他記得十多年前,學校低年級的班主任也會遇到學生太小,無法獨立完成大掃除的情況,但大部分班主任的第一反應不是請家長支援,或是花錢請專職保潔,而是把目光投向高年級的學生——當時學校倡導高年級和低年級“班級結對”,遇到開學大掃除、出黑板報這類任務時,高年級孩子會輪流來幫助低年級同學一起完成。
當記者詢問幾位低年級班主任為何不再采用這種方法時,一位班主任講出了自己的擔憂:“這容易造成教室紀律的混亂,如果大掃除時高年級和低年級打起來怎麽辦?不是所有孩子都那麽規矩,跨班級處理問題很難。凡是老師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就可能出現意外。現在的孩子比以前‘寶貝’多了。”
“說到底,還是學校為了追求結果,放棄了一個勞動教育的契機。”張敏說,“大家常常打著各種旗號,比如‘為了孩子好’‘怕出安全意外’‘怕老師過於辛苦’等,卻忽略了,教育的本質就是注重過程的長期行為。”
家長曬出的孩子自己獨立完成班級大掃除的朋友圈。受訪者供圖
也有家長理解老師的難處。上海嘉定的家長羅聰總會主動報名班級開學大掃除。“有些活兒確實不適合孩子幹,比如教室桌椅需要調整高度,是需要壯勞力來幹的。”
但群裏立即有人反駁:調整桌椅是學校後勤部門的職責,不該推給家長。
趙然提到,女兒初中入學時,全班43人,每人繳納500元班費,費用足夠覆蓋班級各項支出,包括雇傭專人大掃除、運動會采買班級服裝及補給物資等,至今未有紛爭。
可也有家長指出:“班級大掃除開銷和班級其他經費開支性質不同。學校本就該為學生提供幹淨整潔的校園環境,不該用班費為學校的義務買單。”
“隻要大掃除涉及到動用班費,就是欠妥的。”張敏指出,當打掃教室變成家長的事,本質是學校教育管理的主體責任缺失。無論是新學期更換教室後的“開荒”,還是教室裝修後清潔吊頂、空調、吊扇,都應該由學校後勤部門負責,學校可以通過招標專業保潔人員或者組織專人打掃。即便沒有相關經費預算,也應向上級教育部門申請,而不是把責任都推給班主任。
開學大掃除眾生相的背後,是多數80後、90後家長正在為孩子的教育探尋新的平衡點。以趙然為例,她一方麵反對孩子缺席開學大掃除,另一方麵也自我寬慰:“孩子平時也排班值日,不必拘泥於一次開學大掃除。”
她特地和記者提起一件小事:每天上學前,她都會給女兒的水壺灌滿水,可孩子回家時,水壺依舊是滿的。麵對她的疑惑,孩子總會委屈地解釋,不是不想喝,而是沒時間喝——每個課間都在忙著交小練習、訂正隨堂作業……
每當這時,趙然總會覺得,能替孩子多分擔一些班級事務,或許是自己作為母親,眼下能為孩子紓解壓力的一種方式。
(除張敏外,文中家長、老師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