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是城市旅遊“流量密碼”的海洋公園
何以至此?
在今年夏天,海洋公園已經命懸一線。7月中旬,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開發有限公司(下稱“開發公司”)被合作方申請破產重整,項目已身陷諸多訴訟糾紛,負債累累;湖北小梅沙文化旅遊發展有限公司的國企大股東披露了擬轉讓51%股權的意向,該項目今年上半年淨虧損約900萬元。
曾經是城市旅遊“流量密碼”的海洋公園,何以至此?
2023年12月,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的美人魚表演。攝影/本刊記者 趙雋
明星項目身陷困境
僅9萬元的技術服務費,竟被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拖欠了三四年。海南一家環境科技公司的業務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公司在三四年前為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提供水土保持的技術服務,但對方從首付款開始便一直拖欠。
2010年,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項目計劃落地海南省陵水黎族自治縣黎安鎮,它既是富力集團進軍文旅產業的標誌,也是改變黎安鎮3個村莊命運的轉折點。當時大概沒有人想到,15年後,這個明星項目將債務纏身,身陷困境。
據全國企業破產重整案件信息網信息,7月15日,海南省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審理通過,開發公司被合作方廣州威能機電有限公司申請破產重整。
開發公司已無力償付欠款。一批在去年10月審結的、開發公司與其他合作方的合同糾紛執行實施執行裁定書顯示,合作方申請強製執行,法院查證了開發公司名下的財產,也前往陵水黎族自治縣不動產登記中心調查,均未發現其有可供執行的財產。
六七年前,海南南洋水務工程有限公司開始為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提供汙水處理設施,遊泳池、水景池設備及安裝服務。一位業務負責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公司總計被欠款近400萬元,對方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將欠款打7折,折算成公司旗下房產。“從未想過會差那麽多錢。如果換成房子,賣出去估計還得再打7折。”他感歎。
關於被申請破產重整,富力集團副總經理兼海南海洋歡樂世界董事長劉小鷗此前對媒體回應,這是前期開發遺留問題,正在和政府一起積極化解。
資料顯示,海南富力海洋歡樂世界是海南省重點規劃項目,總投資約150億元,一期投資約65億元,規劃占地2000畝,分為5大園區、9大場館、5家酒店。一期項目原計劃2013年開業,但在2019年才啟動試營業,2021年才全麵開業,一度引發爭議。而在2021年開業後,該項目不僅要直麵疫情的影響,還迎來了更多競爭對手,如海花島海洋樂園、海棠灣亞特蘭蒂斯、三亞海昌夢幻不夜城等。
中國主題公園研究院院長林煥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早年間,房企與地方政府存在一種合作模式:房企承諾投資地方政府規劃的項目,以換取低價拿地、政策優惠等支持。海洋公園是典型的“敲門磚”之一。
“這理論上是雙贏,主題公園往往規劃在城市邊緣,房企拿地開發後能帶動區域價值,也利於房地產項目。但如果開發方隻是為了拿地,並不用心、專業地投入公園的建設與運營,項目也難具備市場競爭力。”他說。
快速擴張的後遺症
伴隨房地產行業近20年的高速發展,國內水族館行業也經曆了一段快速擴張、技術粗放的時期。
隨著投資規模的增加,“水族館”的名稱轉變為海底世界、海洋館、極地海洋世界、海洋公園等。總量上,2005年僅有80家,2013年增長到100家,截至2021年已有約260家。“8年間,每年開業20家,在全世界沒有先例。”亞洲水族館技術研究院聯合創始人師哲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據他統計,目前國內約有300家水族館;除去微型水族館,僅統計有引進保護動物並在政府備案的,則約230家。除了個別有國企背景,九成以上由私人運營。
“增速過快導致同質化嚴重,行業整體質量不僅沒有提升,還有所下滑。”師哲指出。首先是催生了很多無設計、運營經驗或資金投入的“三無水族館”,超四成的市級地產水族館可以歸納為這一類型。理論上,水族館的設計、建設需要3—5年的周期,許多生物要提前半年至一年預訂,魚類等生物需要40天以上的檢疫周期。
師哲提到,地產背景的投資方往往追求“多快好省”,重視短期投資效益,要求快速回籠資金。因而,相比於通過提升維生係統、飼養技術以降低生物損耗的具有較高展示質量的水族館,三無水族館更習慣將海洋生物視作消耗品。
“在開業前通常購買大量廉價且少數幾類魚,例如黃金鯵、鰩魚、銀鼓魚、燕魚等,在節假日期間不出現大量死亡就算成功,生物的完全損耗時間基本不超過半年。由於養不活,魚的種類就逐步降級,數量逐漸減少。”他說。經測算,三無水族館的開業生物損耗率在50%以上,穩定後,生物年損耗率在30%以上。相較之下,國內第一、第二梯隊的水族館能分別保持2%以內、5%以內的生物年損耗率。
大型海洋動物的養護更為不易。例如,2023年5月,湖北荊州小梅沙海洋館內一隻雌性白鯨“蘇菲”被曝死亡,壽命為30歲,而白鯨的壽命通常在40—60歲。
其次,與地產關聯性強的水族館也更習慣在地產體係裏尋找設計和施工方。“大部分預算變成了鋼筋混凝土,追求場館外立麵的‘高大上’。但對於水族館而言,更考驗專業性的是後場設計與施工,不同海洋生物的過濾係統、生態係統、策展方式等,都涉及複雜的工程計算和生物知識。”師哲說。
同質化嚴重的背後,是專業人才缺乏,行業技術斷代的現實。他表示,在1990—2005年中外合資發展旅遊業時期成立的水族館,不少館長是“專業人員”,自身精通養殖技術。行業高速擴張後,集團下派、投資方背景的經理加入,與館長爭奪管理權,也逐漸導致技術斷代。
不能“拉閘”的公園
當水族館自身經營情況不景氣,資產長期虧損,逐漸從地產公司的“敲門磚”,淪為被甩掉的“包袱”。
7月21日,國企深圳特發集團在深圳聯合產權交易所披露了對湖北小梅沙文化旅遊發展有限公司51%股權的轉讓意向,後者為湖北荊州小梅沙海洋館項目的運營主體。海洋館是荊州海洋世界一期項目的重要組成部分,於2018年正式開業。據轉讓公告,湖北小梅沙文化旅遊發展有限公司於2024年淨虧損617.3萬元,今年上半年淨虧損892.7萬元。
這種經營壓力普遍存在,即便是中國最大的海洋主題公園運營商也不例外。海昌海洋公園(下稱“海昌”)目前在國內自持並運營7家大中型海洋文旅項目。據其財報,2020年度,企業淨虧損14.5億元;2022—2024年間,企業分別淨虧損13.96億元、1.97億元和7.40億元;今年上半年,虧損仍在持續。截至去年底,集團的淨負債比率約329.4%,2023年底這一數值為182.5%。不樂觀的盈利能力和負債水平,使之持續麵臨財務風險。
“大投入、大運營、大產出”是水族館運營的基本特點,這也削弱了其抗風險能力。
水族館多采用重資產運營模式,一個大型項目的投資支出會對當年的財務報表產生較大影響。2018年,投資50億元建成的上海海昌海洋公園正式開業。2020年,海昌又以13.3億元競得三亞市海棠灣林旺片區一地塊的土地使用權,用於開發三亞不夜城項目;2021年,海昌再投資42億元進軍鄭州,打造鄭州海昌海洋公園度假區。2020年,其淨負債比率升至228.0%。
海昌也在2021年開始割肉求生,將其位於武漢、成都、天津、青島的四座主題公園出售給韓國私募基金MBK Partner,獲得了65.3億元的資金流入。
“遇到危機,迪士尼、影城等陸上公園可以拉掉電閘、給員工放假以節省成本。但對於海洋公園而言,即便一分錢收入都沒有,也不能拉閘,尤其不能省去動物養殖、保育和訓練的成本。”林煥傑解釋。
一家中型水族館的負責人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其員工最多的部門是養殖部、餐飲食堂和動物部,均需40人以上;其次是工程部,有20人以上,單人薪資在4300—5500元/月。電費方麵,以中型水族館為例,若選擇以重力沙濾為主的成熟過濾方式,年電費為100萬—300萬元;若選擇砂缸過濾為主,則更加依賴設備耗能,年電費達200萬—600萬元。
餌料方麵,中型水族館的年支出達20萬—80萬元,大型海洋公園的年支出達200萬—300萬元。包括水電、餌料、人工成本,養一頭海豚、白鯨和虎鯨的年支出分別為50萬—70萬元、70萬—90萬元和500萬元。
海昌2024年年報稱,其生物總保有量超過17萬隻,其中大型極地海洋動物有30餘種、1000餘隻,包括企鵝、海豹、海獅、海豚,以及虎鯨、白鯨、偽虎鯨、鯨鯊等,累積繁育大型珍稀海洋動物超千隻。
師哲表示,一家水族館“沒錢”之後,首先會削減人員數量、以更低廉的價格進行社招,繼而影響場館衛生、生物健康,降低維護質量、延緩設備的維修與升級,取消策展,影響遊客體驗,從而陷入惡性循環。
如何破局?
為了繼續活下去,有的尋求“賣身”,有的仍不斷尋找“白衣騎士”,尋求資本輸血。
海昌的艱難轉型,是國內水族館困境的一個典型縮影。6月2日晚,海昌發布公告稱,公司以每股0.45港元向祥源控股集團旗下企業發行51億股新股,總代價22.95億港元。交易完成後,祥源控股集團將間接持有海昌海洋公園38.6%股份。由於其認購價較當日收盤價折讓46.4%,業內普遍評價這是一次“抄底”級的收購。
事實上,海昌更早就意識到了水族館重資產投入模式的風險,2015年,公司開始提出輕資產模式,輕資產業務在2021年更名為OAAS(Operation As A Service)業務。具體看來,主要表現為與區域小型海洋館合作,輸出管理能力和品牌;與有實力的投資方、地方國資平台等合作,打造圍繞海洋主題的大型項目;以海洋文化為核心,從樂園向酒店等其他出行場景延伸等等。
目前,正在推進中的北京、福州、寧波前灣新區的海昌海洋公園項目均采取了輕資產運營模式。以北京項目為例,預計總投資約42億元,由通州城市建設運行集團有限公司負責土地獲取和投資建設,海昌則負責運營管理。
IP運營業務是海昌轉型的另一條路徑。海昌與奧特曼等國際級IP合作,將IP商品化與主題公園、景區、生活方式酒店、商業物業等地麵消費娛樂場景融合。財報指出,上海公園的奧特曼主題酒店2024年的入住率超過70%,“持續地引入優秀IP,將大大拓展公園板塊的收入高度,並優化收入結構”。
為了降低長期運營維護成本,海昌海洋公園還推出仿生海洋生物產品,如上海公園火山鯊魚館展缸中的仿生鯨鯊,身長4.7米、重約350公斤。海昌海洋公園高級副總裁李珂暉曾表示,從長期看,仿生機器人在能耗、餌料、養護、人工、運輸等方麵成本遠低於活體生物展示的運營成本。
消費端也有挑戰,林煥傑指出,遊客的消費越來越理性,“錢包收緊了”。
據海昌年報,2024年,海昌旗下公園的入園人次共計約1079萬人,同比增長16%;公園運營板塊的收入為16.85億元,同比下滑約0.1%,這意味著人均消費金額的下降。
師哲指出,水族館同質化嚴重的問題也表現在二次銷售方麵。他建議,參考國際成熟水族館的經驗,有一定基礎的水族館應重視發展二銷業務,如圍繞館內動物的故事進行文創開發,與流量聯動。“隻要會設計,即使是圍繞一種魚類,例如金槍魚,也可以擴大成一個展館,設置劇場,而非隻能是大型動物。”
綜合看來,他認為,出現危機的項目仍是個例,行業仍有發展潛力。從市場密度看,美國人均200萬人有一家水族館,歐洲人均400萬人有一家水族館,在中國市場,以230家水族館計,這一數據為600萬—700萬人,市場仍未飽和。
不過,海洋館飼養鯨豚、鯊魚等大型海洋生物,長期存在動物福利爭議。中國海洋大學未來海洋學院院長李建平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海洋館養殖大型海洋動物還存在一些問題。“首先是打破了生態平衡和物種遺傳多樣性,導致基因瓶頸;其次,在人工環境,因空間不足和自然行為受限,大大影響其健康和壽命。”
但從長期看,行業競爭持續加劇,將倒逼創新與轉型。“国产AV蜜桃网站應清楚,發展旅遊地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做旅遊是為了做地產’的產品將會死一大片。”CTDU中旅聯董事長符奕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未來,他更看好小而精的海洋旅遊產品,例如跨界打造複合型消費場景,融合科技、演藝和IP創意的特色產品。
海洋公園的“明星”,早已不是虎鯨了,甚至也不是海洋生物。
前不久,上海海昌海洋公園慶祝了奧特曼主題館開業3周年,近年來,園區內不僅有身高12米的賽羅奧特曼這一“金字招牌”,也用奧特曼演出、藏品和主題酒店吸引遊客。打開香港海洋公園的官網,近幾年宣傳力度最大的是大熊貓家族,公園圍繞熊貓推出了超400款限定周邊。在大多數水族館,美人魚等NPC也不遜色於海洋動物表演,已成為遊客打卡分享的首選。
記者:王詩涵
編輯:閔傑
運營編輯:馬曉軼